转眼到了初九那日,顾辞君从梦中惊醒,冷汗连连,做噩梦了,好久没有梦见阿娘了,为何会突然想起?
顾辞君半依而坐,急促的呼吸声被远方隐约的鸡鸣声(丑时)掩盖,天色尚早,他却有些睡不着了,方才在梦里,顾辞君又回到他五岁时,年幼的他看不懂母亲的眼神,不知道为何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人都称他为“圣女”,顾辞君虽只是五岁的孩童,但他天生就早熟,在知晓这里是朔月教的时候,他便明白母亲那有些愧疚的神情,原来是让他顶替了妹妹被送来这朔月教啊。
顾辞君少时在药浴中,痛到昏迷,恍惚间眼前经常会出现母亲的模样,她是个温柔却坚毅的女子,身上的银饰走动间会叮当作响,是顾辞君年幼时最喜欢的声音,只是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过去了。
尘封的记忆在梦中一一浮现,做梦的人却称自己做了噩梦,纵然在怎么年少沉稳,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保存的却是美好到让人沉溺的记忆,只是对于顾辞君来说,食之如□□。
其实顾辞君能够理解母亲为什么用他代替妹妹,妹妹身体不好,若真进了朔月教怕早就尸骨无存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只是那道伤口一直没有好,它虽被其他的东西掩盖了,但午夜梦回时还能杀人于无形。
顾辞君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铺天盖地袭来,想要吞噬他心中的光明,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腹部,微微温热的触感将他从情绪里拉扯回来。
顾辞君的视线从那只突兀的手,上移到那人的脸上,是小相夷。顾辞君嘴角微微上扬,这小孩,睡觉不老实,又越线了。
等等,小相夷?嗯?不是?你俩怎么在一张床上?是摘星阁破产了,还是顾盼院没有其他的屋子住了?
不至于,那倒是都没有,小相夷因为碧茶余毒畏寒,天热的时候还好些,只是入了秋便受不住了,侍从找来全城最厚实的棉被也不顶事,还是小相夷自己聪明,他选择给自己找个暖/床的。
咳咳,开玩笑,小孩子那里懂这些,只是有一回小相夷寒症发作,顾辞君给他输内力过度,导致脱力昏迷,就“留宿”小相夷的屋子了,这可不得了,抱着暖炉睡了一个好觉的小相夷就缠上了顾辞君。
自那晚起,小相夷每晚准时抱着枕被出现在顾辞君的房间,其实小相夷最开始是选择邀请顾辞君一起入眠的,只是顾辞君不愿,他当然不愿意了,虽然李相夷失忆了还心智倒退了,但顾辞君没有啊,他自己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吗,叫他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和小相夷睡在有一张床上?
要是那天早上起来李相夷突然恢复记忆了,他俩在一张床上面面相觑,那可就尴尬了。
顾辞君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小相夷的请求,可小相夷好不容易找到个暖炉完全不想放弃。顾辞君被他缠得没法子了,就假装同意,等小孩睡着了就跑回自己房间去。
然后他就发现这招没有,次日醒来,小相夷不知怎么的竟跑到他的床上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天,顾辞君还是心软了,他看见小孩被冻得在梦里发抖,不忍心,将小相夷抱在怀里睡了过去。
再后来,他觉得这样也不行,扬州城的冬天阴冷,小相夷的身体畏寒的很,这才入秋都冷得受不了了,入冬那还得了,其实好的办法是他们趁着现在天还没冷起来,去南边的城镇过冬,但徐延说了,他俩的身体状况最好是静养,于是这法子就目前就用不上,只得寻个其他法子来。
那几日顾辞君翻看古籍,终于从一本游记里找到了可行的法子--火炕。
这是北地过冬的法子,具游记上写,北地的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火炕,一家子挤在一张火炕上过冬,上面还写道:“环屋为床,炽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注1)
这游记还详细记录了火坑的制作办法,顾辞君照着书上的方法,请了工匠来,特地腾了间屋子出来,花费了半月余,赶在入冬前完工了。
原以为有了这火炕,小相夷能睡的好觉,他也能“功成身退”了,但小相夷却说:“君君,你不和我一起睡吗,很暖和的,我替你试过了。”
看着小相夷纯真的眼神,顾辞君觉得自己应该拒绝的,顾辞君,不可以,他还是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点头了,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到如今两人“同房同床”已有五月余。
徐延私下调侃顾辞君:“老顾,你就是瞎折腾,不过这个火炕不错,给我房间也按一个呗。”
“去去去,图纸给你,你自己找工匠弄吧。”
顾辞君挥开眼前的徐延,徐延这家伙,太没眼力见了,没发现顾辞君这会儿回过神来,懊悔的呀,怎么当时就点头同意了?这下难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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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顾辞君是怎样度过那段别扭的日子,现在他倒是习惯了,就是时不时的梦见自己被八爪鱼或者藤曼缠得喘不过气,醒来才发现是小相夷把他当抱枕了。
还别说,李相夷虽然失忆了又中毒,但力气倒是一点也没小,顾辞君开始还尝试挣脱困住自己的手脚,努力了一个半个时辰,仍是纹丝不动,都把小相夷吵醒了。哦,多亏小相夷醒了,放开了他,就这样顾辞君的半边身子还是被压麻了,半刻钟后才缓过来。
虽然顾辞君和小相夷约法三章,不能再抱着他睡了,显然没啥用,今早这手还是甩在他身上了,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将顾辞君从低落的情绪里扯回了现实。
顾辞君轻轻将小相夷的手放回他身边,又替他将被子盖好,他看着李相夷那张脸,脸上的疤痕被药膏淡去了痕迹,如今已然恢复了他往日俊俏少年郎的模样,又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心智退化的原因,这张脸上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和少年的英气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和谐,一点也不突兀。
李相夷,要是一直这样也很好。
顾辞君突然感概到,月色隐隐,月光将少年的模样照得分明,也不知是冷了还是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锐气立显,倒是有几分李相夷原先的影子。
就这一下,让顾辞君收回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李相夷终究会想起来的,眼下这些日子舒坦的就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一样,似梦,总会醒来。
倒是小相夷可没有顾辞君这般杞人忧天,他一脚踹开自己的被子,一个侧滚身彻底越界,挤到他的专属抱枕--顾辞君身边,双手双脚无意思的攀缠上来,身体在顾辞君身边扭来扭去,似乎在寻找最舒服的位置。
因为发呆而没能及时抽身的顾辞君,被牢牢抱着,动弹不得,甚至他的身体/还/下/意/识的配/合着躺/好,反应过来的顾阁主,无语凝噎,李相夷还是早点恢复记忆吧!这样的日子谁爱过谁过去!
顾辞君自己是一点也没察觉,他嘴上再怎么嫌弃,但在他的心里,无论是对从前的李相夷,亦或是现在这个失忆且心智倒退的小相夷,在他这里都是特例。
辛辛苦苦修炼了十几年的内力,说渡就渡,这要是放在以前,有谁胆敢要他做鼎炉,他就敢掘个坟把人给埋进去,他在朔月教那会,不就把惦记自己内力修为的教主糟老头给解决了,顺便把整个朔月教都覆灭了,也算替南疆百姓除去一大祸害。
但凡顾辞君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自己这不同寻常的行为。只是他现在脑头正热呢,也分不清他这样到底是因为喜欢李相夷,还是因为情蛊作祟。
刚刚顾辞君的脑子乱得很,这被小相夷一打岔,脑子倒是越发昏沉,伴着夜色和耳边浅浅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的入睡了。
等在睁眼的时候,都是辰时一刻了,身边的小相夷早就起来练剑了,虽然失忆却还是喜欢早起练剑的小相夷,之前身体没大好,徐延不许他练剑,顾辞君就负责盯着他,不然他去练剑,给他找了许多小孩喜欢的话本看,虽然心智是变小了,好在还是识字的,也免去需要旁人解读话本了。
顾辞君起身,门外候着的侍从听到动静便捧着水盆和洗漱用品进门来服侍。
“阁主,今天穿这件绛红色的新衣吧,这还是今年新做的衣服,是宴紫姐姐特意从江南那边送来的。”
今早来服侍着衣的是晨月,她年纪小,性子活泼些,小嘴叽叽喳喳的说着,其他侍从们也跟着附和,说颜色好,衬顾辞君的肤色。
“那便这件吧。”
顾辞君看着侍从们极力劝说的模样甚是讨巧,又见那衣衫做工不错,便点头同意。
等顾辞君换好衣衫,晨月又熟练的给他束发,特意选了条红色的发带做点缀,等收拾好了,众人一看,皆小声惊呼:太好看了!
绛红色和黑色相互辉映,显得顾辞君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光彩照人,长袍束发,环玉腰佩,英姿勃发,妥妥一个世家公子的模样,外人那里还能看的出他是从前那个扬州城的花魁公子!
注1:出自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女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