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映珠所指的方向,凤曲很快找到了商吹玉的卧房。
映珠放在门口的汤药还残留余温,凤曲叩响房门,掐着嗓子:“二公子——”
商吹玉不予理会。
凤曲接着敲,一声声地宛如叫魂:“二公子、二公子——亲爱的二公子——”
门内寂静片刻,果然传来商吹玉雷霆大怒的声响。
一阵桌椅倾翻的噪音之后,商吹玉怒声喝问:“不是说过别来烦我吗?”
“吹玉,怎么这么凶的。”
凤曲换回本音,忍着笑,一手推开了门。
房里的商吹玉刚想发怒,脏话在喉头一哽,呆呆看着凤曲走进。
凤曲越发好笑,更是得寸进尺:“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卧房不大,商吹玉原本在榻上趴卧着,手里捧一本琴谱,聚精会神在看。
被凤曲惊了一瞬,商吹玉立刻从床上跳起,红着脸去拉椅子:“老师……!”
房间早先被他砸得一塌糊涂,这会儿找不到坐垫,商吹玉恨不能抄起自己的枕头过去给凤曲垫垫贵臀。
凤曲急忙拦下了他,目光在商吹玉的身上打量。
因为伤痛,商吹玉只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衫。
白衣掩盖了他大半的皮肤,但锁骨还是敞露出来,以及后背隐约可见的狰狞伤痕。
商吹玉被凤曲看得有些羞赧,下意识想背过身去穿好衣服,却被凤曲一手拉下衣领,反而露出后背的重伤。
凤曲细细端详着,不禁皱眉:“这些……都是你爹害的?怎么还有烧伤?”
商吹玉背影一僵,片刻没有应声。
那是一大片可怖的烧伤,烧焦的皮肤垂垂可危地附在肉上,其余的鞭痕或新或旧,都伴随着浓重的淤青和红肿。
这些伤从后背一路蜿蜒,攀附在商吹玉单薄的左右双肩,接着是两片翩翩若飞的蝶骨,最后潜进被子下面,继续盘踞着未曾衤果露的肌肤。
商吹玉毫无疑问拥有一具漂亮的身体。
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却要被这样丑陋的伤疤掩盖,凤曲看着看着,无比心疼。
“老师,别看了。”商吹玉提起衣领,耳尖红红地别过头,“这种小伤根本没事,而且都是旧伤,我现在绝对不会拖老师的后腿。”
“不是说就打了板子吗?怎么这么……”
凤曲努力措辞,好半天才补上后话:“五彩缤纷。”
商吹玉低声说:“真的不碍事。”
凤曲叹息一声,想起映珠说商吹玉不肯喝药,决定哄他喝了药再说。
但当凤曲端起药碗,鼻尖便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味。
他蹙起双眉,在心里问:“阿珉,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有点不对?”
阿珉冷冰冰答:「我不是穆青娥。」
……又没规定只有穆青娥才能闻出药材。
凤曲只好自食其力,凑在碗边嗅了好久,久到商吹玉都别过头来,有些讶异:“老师……是想尝尝吗?抱歉,但它可能不太好喝。”
凤曲:“?”
凤曲:“但这不是单给你治伤的药吗?”
商吹玉解释:“这药不是治伤的,我从小就喝,和这次的伤没关系。”
“从小就喝?吹玉你身体一直不好吗?”
“没有的,我身体很好,绝对可以为老师拿下盟主之位!”
凤曲失笑半晌:“这件事跟你的身体比起来,暂时也不重要了。”
商吹玉听他说完,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顿时如霜打茄子一般低下头去。
又过几息,商吹玉轻声问:“……老师已经决定不要我了吗?”
啊?
凤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决定不要?
他很想要啊,现在明明是商吹玉和穆青娥水火不容,怎么成他想不想要了。
但没有等到答复的商吹玉更加失落了,他垂下头,自言自语似的:“也是,老师已经忘了我,对老师而言,我的确还不如陌生人可信。”
“不,等一下,如果吹玉你能和青娥友好相处,那我们三个不就已经说好是一队了吗?”
“……?!”
商吹玉猛地扬起头,双眼亮得出奇:“已经是一队!老师是接受我了吗?老师愿意和我一起,不再丢下我了?老师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他看上去惊喜极了,一边说着,一边像大型动物一样扑了过来。
但商吹玉最终没敢扑上凤曲的身体,而是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摆,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再三确认:“老师,真的是这样吗?”
嗯……算是吧?
但是二公子你是不是又忽略了青娥?
凤曲被他缠得有些脸红,姑且把人推开,继续嗅闻那碗汤药。
倒是阿珉出言点拨:「我们闻到过类似的。在观天楼。」
凤曲终于了悟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臭味从何而来。
尽管被诸多药材遮掩,但由于刚刚闻过荣守心吐出的那堆蛊虫,他直到现在对这臭味还有印象。
意识到臭味来源,凤曲立刻将碗一摔,碎瓷片散落一地,连带着药汁四处流淌。
商吹玉第一反应便伸手护住凤曲:“老师,当心弄脏衣服!”
“……这药不对。”药碗摔碎之后,苦臭味比之前更加明显,凤曲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至少这碗药不对。”
这是映珠送的药,按理说不会是她做的手脚。
可除了映珠,接触这碗药的就只剩山庄里的医师,再不然,就是从一开始的药方就有问题。
凤曲的眉心越蹙越深,他有些后悔刚才径自摔了这碗药,否则还能带回去给穆青娥看看。
尽管荣守心说他们和倾五岳没关系,但万一这蛊就和倾五岳身上的同出一脉呢?
想到这里,凤曲问:“你经常喝这药吗?”
商吹玉乖乖回答:“是,从小就喝。不过老师不用担心,我身体没什么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有没有请人看过?”
商吹玉哑然失笑:“药是庄主让喝的,医师也是庄主的人,当然不能随便看。”
看他这样勉强微笑,凤曲更觉得难过。
“庄主”。商吹玉对他父亲的称呼总是这么生疏冷淡。
上次在天香楼,他和商晤的争吵看上去也很可怕。
如果不是牵连了自己,商吹玉那天可能到死都不会放弃抵抗。
凤曲拉开门,不远处掠过一抹翠色。
他知道那是担心他而尾随过来的映珠,南苑里除了映珠,他已经全都点过穴位,至少一个时辰不会醒来。
凤曲探出头:“映珠!”
映珠一颤,小心地看过来。
“二公子发脾气把药摔了,你能再去端一碗来吗?”
映珠立刻点头,随后便跑向了主院。
商吹玉为难地拧起眉,表情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凛然:“如果是老师要我喝的话……”
“没让你喝。”凤曲拿起另一管伤药,仔仔细细闻了好一会儿,确定只有清凉的香味,才小心翼翼地坐近商吹玉,“那碗药我带回去,让青娥帮忙看看。这管伤药总该没问题吧?”
商吹玉急忙推拒:“我没那么娇气,老师不用担心。”
“少犟嘴了。”凤曲心里还是不安,又在自己身上乱七/八糟胡摸一通,居然还真摸到了穆青娥不知什么时候塞给他的伤药。
他立马把山庄送来的一丢,改用穆青娥给的。
挤了一大块在手上,凤曲对商吹玉努努嘴,后者还和他大眼瞪小眼,满脸不解:“老师?”
凤曲便一把拽开他的外衫,不等商吹玉反抗,自顾自顺着伤痕抹了上去。
商吹玉吓了一跳,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立刻挣扎起来:“这点小事怎么能麻烦老师!”
凤曲在他脊梁上一按:“别动,差点扭到我手了。”
商吹玉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趴好,只剩脑袋小心翼翼转过来:“……老师的手怎么样?”
凤曲快被他气笑了。
“你就乖乖地养伤,乖乖地用药,乖乖地等我。
“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
不久,映珠带回了热气腾腾的药,果然苦臭依旧。
凤曲就近找了一只壶,连壶带药一齐带回给穆青娥查验。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都会造访南苑,给商吹玉带来穆青娥新配的伤药。
有了映珠的帮助,他也不需要再费工夫去点这么多人的穴,只要提前知会映珠,映珠就会赶到南苑,帮他支走其他人。
凤曲还把自己在观天楼的所见所闻都和盘托出。
而穆青娥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显然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并不包括这些怪事。
“青娥也认为那碗药很不对劲,我们取了药渣,她这几天都在研究,兴许不久就有结果。”
凤曲一边说着,一边帮商吹玉换药:“我早就说过,青娥是很可靠的同伴,你的伤也是多亏了她的药膏。现在有没有对她刮目相看?”
商吹玉别过脸,每次凤曲提起穆青娥他就选择无视,但现在穆青娥有恩于他,饶是商吹玉也不好再回避。
默默片刻,商吹玉嘀咕一句:“我自己不上药也能好,是老师非要带上她的。”
“是哦?”凤曲挑眉,笑着起身,“算了,今天我可没多少时间陪你。‘第一美人’的考题还不知道怎么办,青娥说可能就是今晚召开的花魁大选,我得去看看情况。”
商吹玉跟着直起身子:“老师还要去天香楼?花魁大选都是些庸脂俗粉,万一脏了老师眼睛……”
“我从且去岛来,当然要去开开眼了。”
“那老师这次还是以秦家名义去吗?我也可以命人给老师准备一切。”
凤曲得意地扬起下巴:“不,这次我自己有钱。我也在慈心斋帮青娥煎药,还去书画铺帮人抄写,加上青娥给的,现在我身上可有三两银子。”
商吹玉:“……”
凤曲没等来想象中的崇拜,不禁重复一遍:“三两哦!银子!”
商吹玉:“老师……”
但他还是撑起笑容:“不愧是老师!但这三两银子实在宝贵,这样挥霍了也太可惜,不如,花魁大选还是由我为老师安排妥当?”
这次轮到凤曲沉默了。
他莫名想起了那晚,商晤说他是商吹玉的“金屋藏娇”。
当时只是个幌子,可如今看来,他好像真的很擅长吃软饭。
吃阿珉的软饭,吃穆青娥的软饭,吃商吹玉的软饭。
商吹玉唯恐惹他不快,见凤曲不语,语气又变得恭敬:“我绝对没有糊弄老师的意思,老师短短几天就挣到三两银子真的很厉害,只是……”
只是瑶城物价实在离谱,天香楼更是个中翘楚。
三两银子进天香楼,顶多让凤曲坐热了屁股就得被撵走。
凤曲一把握住商吹玉的双手:
“你说得对,三两银子真的很宝贵。”
“?”
“那么花魁大选的事,就拜托吹玉了!”
-
被敬爱的老师叫了名字,商吹玉这几天心情都很不错,连带打赏了下人们不少。
就连已被选去主院的映珠都有幸领到好几次赏钱,今晚也不例外。
凤曲依约给了她前往且去岛的路费,而且还多出许多。
若是再多攒攒,她甚至有希望买下自己的身契,再找些门路,将来说不定还能摘了奴籍。
映珠越想越雀跃,步子也更轻巧,然而刚入主院,绕过几处回廊,映珠便迎面撞上一堵肉墙。
对方正想发作,却被一道清冷的话音喝退。
在魁伟的护卫身后,那人徐徐露出脸来。
映珠脸上骇然,立刻跪倒在地:“大公子!”
“起来吧。”商别意被众仆搀扶着,面带笑意,“吹玉身体如何?”
映珠并不意外自己常去南苑的事被他知道,商别意毕竟是主子,她的一举一动一定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映珠想了想,哆嗦道:“比之前好多了。”
“是吗?因为他终于肯配合用药了吗?”
“奴婢想,应该是的。”
“真少见他这样懂事。”商别意道,“是你伺候得好,回头重重有赏。”
映珠不寒而栗,她知道这都是凤曲的功劳,但怕商别意发现凤曲的存在,只能乖乖谢赏。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大公子比二公子要好?
在她看来,阴气森森的大公子分明就比二公子可怕多了。
“啊,还有一件事。”商别意又说,“你知道父亲近来一直在追查吹玉的‘红颜知己’吧?”
映珠微愣,她哪里能知道主子的事,顿时惶然解释:“奴婢不知。奴婢、奴婢从未听说过二公子有‘红颜知己’。”
“嗯,真的不曾听说吗?”
商别意笑吟吟地解释:“那个人曾经在天香楼出现,为了吹玉不惜冒犯父亲。现在吹玉又和父亲争执不下,父亲恐怕是想借那‘知己’教训一下吹玉。你知道,以父亲的手段,真要追查此人,此人一定插翅难飞……”
映珠怔怔地听他说完,又见商别意一叹:“真是可怜,莫名卷入了我们父子的纠葛。可是在这世道,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你说对不对?”
映珠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甚至看出了大公子笑容之下的凉薄。
这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早就看穿了所有。
否则他何苦对一个奴婢说这么多话呢?
他知道一切,包括她的来历、她的遭遇、她和凤曲少侠的关系……至于会为了二公子冒犯庄主的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凤曲少侠了。
映珠低下头,汗如雨下:“奴婢、奴婢会仔细留意的。”
“别紧张,你只要尽力就好。”商别意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天香楼还有几个颇为要好的小姐妹,她们是否也曾目睹过那个人呢?”
映珠惊慌地抬起头:“公子!她们一定不知情!”
“怎么这么笃定?难道说你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商别意抬袖掩面,映珠则跪倒在地,支支吾吾。
低垂的眼睫藏住眸中冷意,商别意轻声道:“映珠,你是个机灵的姑娘。孰轻孰重,我相信你会仔细斟酌。”
映珠咬破了下唇,口腔里都弥漫着腥气。
她颤抖着合上眼眸,小声答:“……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