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一人,年约四十,身上穿着轻袍银甲胄,头戴着银盔,拱手道:“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城中百姓离开后,便放火烧山,只是……”
他说话间面露难色,犹豫几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未能将话说完。
秦翦冷面如雪,声音若载着寒冰,道:“只是什么?”
地上的人打了一个惊颤,额头上汗淋淋的水珠顺着面往下流,声音颤抖不稳,道:“只是,陛下只下令清退,并没有让烧山……”
秦翦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双目怒火升腾,厉声扬眉怒道:“不烧山等着北境兵杀过来将这里作为据点一路杀向京城吗?”
地上跪着的人再不敢吭声,
秦翦又恨恨道:“紫禁城里天生娇贵的人,来这边境做什么?他以为他能像王爷那样和将士们一起吃草咽糠吗?三天一病,五天一卧,行军打仗,还以为在他那金丝软阙里……”
说话间已是十分不敬,犹带着怨恨,暗含讥讽。
“翦儿,住口!”
一个中年老者从他身后面走过来,面色愠怒,双眉凝成一道“川”,怒声呵斥道。
他眼神清澈矍铄,胡须花白,头上青蓝纶巾缠着头发成一个髻,身上穿着束腕黑色襕袍。稳重厚持,颇有长者之风。
眼看儿子不服赌气,老将道:“王爷在时,尚且谨小慎微,言辞恭敬,你这样于众军之前对陛下冷讥热嘲,论罪当斩,违令不遵,罪加一等。”
秦翦拳头攥着,浑身轻颤,低着头,声音有些干裂嘶哑,道:“若不是他,王爷怎么会……”
他说的时候,泪已滚落。
周围士兵亦低头喑哑垂泪。
秦舜这时看到我,疑问道:“你是?”
引我上山的斥候跪禀道:“他在山顶窥伺军机,被属下发现,言道自己是从西域游历归来,西域距此少说也有八千里,属下疑心他扯谎,所以带下山来,交给沈将军,仔细盘问。”
秦舜看了看我,道:“西域高僧,德性高雅,文能诗词歌赋,丹青绘书,武会枪法棍法,因常年四海修行,多遇洪水猛兽,染疾病,所以也精通岐黄之术,不知阁下会些什么?”
我笑道:“贫僧鄙薄之人,安敢称高僧?只会议两本经书。”
秦舜道:“先带下去,让沈将军盘问,若没有什么问题,放他下山。”
斥候道:“是!”
我随着斥候,过了中路营帐,到了后营的审讯帐。
入账内,
一人于帐中蝶案前席地危坐,
他年岁约有三十,
眉清目秀,
虽是武将打扮,却多了几分文人的温和,见我进来,抬手示意,道:“大师请坐。”
我行礼,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赐座。”
坐下之后,
他询问我的出身,
家居何地,
家中有什么人,
因何出家,
师从何人,
到过哪些地方,那里的山水城郭是什么模样,
见过什么人,那里的人如何穿衣,以何为食,做什么为生计,
遇到过什么事,何地发生,因何发生,
又问了西域的风土人情,
无一不详细,无一不具体。
询问时,
有条不紊,不急不躁,
如抽丝剥茧一样,
将一个人从内到外严丝合缝地盘查清楚,
倘若言语间有一点不合理的地方,便能发现端倪,不动声色地稳中拨乱。
这也是我当年为什么破格将他从七品校尉拔擢为三品上将。
他问完之后,又看了看我递过去的通关文牒,道:“近日坚壁清野,多有烧杀毁器,高僧若无急行之事,可在营中暂留几日,随大军一起撤退。”
我站起身,道:“多谢施主。”
他示意两个军士领我到外账。
出账时,
听里面一声叹息,道:
“王爷若在,定能想出计策,不会将山河烧毁,好好的武陵山,一把火过后,寸草不生,遍地焦土,怎么不叫人伤心难过?”
晚间,我被安置在后营的一处偏远的帐内,
黑夜笼罩,
群星耀耀,
各帐内灯火通明,
军士将所有不能带走的器具和一应军需都聚拢在一起,
我抓了一些萤中,织入袋中,用手提着,以此照明,
沿着山边荆棘小道一直往北走,
到了子夜时分,
终于来到黄沙河岸,
河中沙水湍流,激烈地啪打着岸边。
我隔岸观敌人营寨,
见对面的营帐影影绰绰如燃着星星火点,
似有庆贺的鼓乐之声传来。
看来,北疆人已认为他们稳操胜券,势必要赢,正在摆宴席庆贺。
我正观着,只听不远处传来声道,道:“陛下,敌人放纵松懈,饮酒为乐,为什么不半夜三更去劫他们的营寨?”
“不可!”
说罢之后,才发现,我与另一人竟是异口同声。
那边暗影中,有人大喊道:“何人胆敢在此?!还不现身!?”
我连忙掩袖咳嗽,盖了刚才的声音,压低压沉嗓子,朝那边行礼,道:“贫僧方外之人,路过此地,冒昧打扰,这就离开。”
我刚转过身,身后一道清冷地声音,“且慢。”
不多时,两个着铠甲的军士走过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驾着我来到前面,摔在地上。
荧光之下,
是一双赤羽舄靴,
上绣着两龙戏珠六彩宗彝纹,
红木底,锦缎面。
九霄从小偏爱这种鞋,
虽然有时候骑马弓箭不太方便,但他很喜欢。
我便命锦绣坊每年变着花样为他多做几双。
绚丽华彩,明艳艳的很好看。
他每一次穿新鞋的时候,都会等我,
坐在兴乐宫门口的青石台阶上,两个小手肘着脸,歪着小脑袋,远远地向东看着,
看到我从东边的月洞门走过来,
挥着胳膊,
笑着奔过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急得弯腰叫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先把鞋穿上。”
我蹲下身,
他跳到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地叫叔,
我将他抱起来,拿过太监手里的鞋子,到了内殿,让他坐在我的膝上。
他两腿抬起来,
我看着他的脚,伸出手,两指伸开,指腹挨着他的脚面,从脚跟到脚尖,量了量,笑道:“长了半寸。”
身边的太监捂着弯腰嘴笑道:“王爷您的手真准,前几时锦绣坊做鞋的鞋匠说陛下的鞋子要多加半寸,太后正巧也在,摇头道: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快?肯定是他叔又宠溺他,变着花样的给他多添置几双新鞋。”
我笑着摇摇头,将鞋子给他穿好。
他看着鞋子,满脸是笑,得意地抬脚问道:“叔,好不好看?”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看。”
眼前的这双鞋,不是孩子的鞋,
这双脚也不是孩子的脚,
而是成年男人宽阔的脚,
鞋面上的锦缎已经有些磨得起绒毛,
鞋底板的木也有些泛白发黄,上面的浮绣也显得老旧掉色。
想来从京城至边城,一路上车马劳动,吃了不少苦,亦受了不少罪。
“喂!问你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