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我侄子，我是他叔，但不是真叔，是个掺了水的假叔。

缘我爹和他爷爷是拜把子兄弟，一起打江山，开国后，太祖几次推我爹上位，我爹死活不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光武帝道：“哥哥你要是不肯登大统，为弟长跪不起。”

撩开衣摆，跪在忠烈堂前，几天几夜，滴水不进，粒米不沾。

太祖这才穿了龙袍，戴上十二珠玉冕，受众人朝拜，封我爹为异姓亲王，世代传袭，于群臣前常常含泪道：墨安虽非我亲兄弟，胜过亲兄弟，无他，便没有这大梁江山。

我爹一听，更是死心塌地，边疆稍有个风吹草动，立即主动请缨，带兵征讨。

终年不是在平乱，便是在平乱的路上，

即使哪个县的山头上出了几个土匪，也要马不停蹄地去剿了。

为此不知结了多少仇家，却浑然不在意，抱着太祖赐的天子剑，热泪盈眶道：“我做这些完全不为别的，只为太祖待我的诚心。”

后来，

太祖病逝驾崩，

临终拉着太子，泣道：“墨亲王虽非你亲叔，但比亲叔还亲，往后你要多听他的教诲。”

太子泪眼涟涟，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抱着我爹的腿就哭，道：“叔，侄儿往后全仰仗您了。”

我爹老泪纵横，趴在太祖身上，嚎啕大哭，悲咽不止。

太子继位，为太宗。

谁知，没过几年，太宗病倒。

我爹一夜白了头，

不知请了多少名医，

日夜照看，总不见好，

由此心生郁结，责备自己没有尽职尽责，辜负了太祖的嘱托，没过多久在一次剿匪途中旧疾发作，一命而殒。

下葬当天，

太宗拖着病歪歪的身体，

躺在龙撵上亲来王府吊孝，

几次哭晕过去，

要为我爹换衣。

夜里，太宗召我入宫，拉着太子，看向我，泪眼蒙眬，道：“墨战，霄儿以后就靠你了，你虽不是他亲叔，但胜过亲叔，若他无能，你坐龙椅也是一样的。”

我心下凄惶，悲痛万分，跪在龙床边上，磕得头破血流，泪道：“陛下请放心，臣万死不辞，定护太子周全。”

我继承了我爹的王位。

太子符九霄继大统。

玄宗。

九霄从不称我为卿，也不称我为臣，只喊叔，也不让我行礼，我一行礼就拦着，道：“叔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他虽然如是说，我却不敢僭越，每日里，肃衣整装，进退有礼，无诏不入宫。

偶有诏，令我入宫觐见，路过御花园时，太后正坐在亭子下听琴，瞅见我后，隔着老远，挥手道：“他叔来了。”

我慌忙趋步向前行礼。

腰还没有弯下，太后人已经飘到跟前，扶着我亲热道：“他叔，都一家人，何必行这些虚礼。”

说完后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约莫有半个时辰方才放我走。

到了养心殿，九霄正和几个王爷正商量陈洲□□的事，见我进门，起身来迎，道：“叔。”

我多少有些尴尬，在座的几位是真叔，我是个假叔。

九霄拉着我坐下后，手指点着桌上摊开的折子，道：“叔，你看陈洲的事……”

陈洲的事说来也蹊跷。

陈洲隶属江南，

江南八郡，近两年，无涝无灾，庄稼收成颇丰，又没有什么瘟疫疾病流传，

按理应该百姓富足，民安清平，

却不知哪里窜出一股流民，聚集成贼寇，占领五龙山，沿山打家劫舍，劫掠过往商船，扰得百姓苦不堪言。

官府围剿，

几次剿不下了，

陈洲府尹命人连夜送救急的折子到京师，请兵增援。

我立即拱手请命道：“陛下，微臣即刻前往陈洲，探明情况。”

九霄摇头道：“不行，叔万一有个好歹，朕怎么办？”

几个真叔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讪讪地笑了笑，再次请命，九霄执意不肯，最后让允王去，谁知允王半路病倒，被抬了回来，我又主动请缨，九霄点了头。

临行时，九霄又命丞相裴然与我同行，叮嘱我不可逞强，若遇不测，即刻回转京师。

一路送至京城近郊的玉华亭，握着我的手道：“叔，无论查不查得明，最晚九月便回，朕与叔登高望远，祭奠先祖。”

说着接过小福子递过来的披风，为我系上。

他在前面打领之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长得比我还高。

记得太宗走的那年，他才八岁，不到我胸前的位置。

那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正值梅雨时节。

几个三公世族大臣请求垂危的太宗下旨令皇后一起殉葬，怕将来母强子弱，母欺子，垂帘窜政，外戚祸乱朝纲，留下隐患，太宗亦有此顾虑，因此提笔写下诏书，要大葬之日，皇后与自己同棺。

我听闻消息时，正坐着马车前往宫中，下车后入了舞阳门，便见一个孩子跪在大雨里。

雨水早已浸透了衣服，

额头上磕得鲜血淋漓。

抬头看到我，满面泪水，两眼通红，咽咽道：“叔。”

心中一片凄惶，蹲下身理了理他额前被雨水冲乱的头发，轻声道：“别怕，有叔在。”

入内见了太宗，跪地悲道：“陛下，太子即将失去父亲，若再失母亲，往后无父无母，偌大的深宫里形单影只，不苦吗？”

太宗泪道：“不是朕狠心，是他们不许皇后活着，你来了，朕便放心走了，霄儿交给你了。”

太宗闭眼时，我将诏书放在烛火上燃了，同时派兵将皇宫围得像铁桶一样，不允任何人入坤宁宫，又令部下忠将带三千精锐将几个王爷和世族三公的府邸团团围住。

层层墨家铁骑黑甲兵开道，从舞阳门至登天台，抱着九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别怕，叔在。”

登天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牵着他的小手从第一层，一步一步往上走，至最高处，我单膝跪下，与他同高，伸手抚了抚他帝冕玉旒后被风吹乱的额前碎发，道：“从今往后，你是天下至尊，万民之君，众生无不跪俯在你脚下，万里疆土无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