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稍稍敛眸,自孤淮凛手中接过宣纸,在手上反复摩挲几下之后她蓦然抬眸,断定道:“这纸色略黄,质地细腻匀净,乃为太史连纸。”
“太史连纸?”
孤淮凛眸里划过一丝疑惑,父亲身为太史公,用太史连纸似乎并无何异。
柳依依摇了摇头,坚定道:“问题就出在这儿。”
太史连纸软绵而有韧性,是为极上乘的纸张,可孤老太史公素日节俭,太史连纸乃棉纸极品,造价极高,工序也极其复杂,所以他素来常用的皆是略微粗脆的毛边纸。
凝视着少女清透的眼,孤淮凛顿时明白了其中玄机,他道:“你的意思是这纸张已经被调换了?”
“不错。”柳依依点了点头,纸张被故意调换,这番所为定是原来那毛边纸上被老太史公撰写了某些东西。
良久,孤淮凛没在说话,少女抬起头望了望,只见站在暗处的俊美男子,那双幽深的桃花眸冷冽非常,似含着万般情绪,但最终都掩于这浓浓的晨光之下。
书房靠墙边原本寓意好事成双的青纱暗格花灯,却被那日黑鼠蹿跑刮倒了一盏,在混乱地面上瘫了一地,稀碎的不成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柳依依只闻男子含着寒冰般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今日就到此结束吧。”
话音刚落,一股寒风却是从大开的房门而来,径直灌入脖颈,柳依依不由缩了缩脖子,她再度抬眸看向隐在暗处的孤淮凛,点了点头,“好。”
“送柳姑娘回房。”说罢,男子紧紧攥着那毛边纸,快步走了出去。
冬日暖阳,光影泠泠,孤淮凛那肩宽窄腰的俊拔背影,却是在这副场景中似乎又显现出那日的落寞和悲戚。
柳依依不禁一阵怅惘,喟然长叹:奸宦横行,狠辣残害忠良致使朝堂动乱,孤老太公自小将好武长子孤寒凛送往军队历练,而将好文的次子送外就学,就是为了让两人远离这些纷争,怎料造化弄人,终卷入了这诡橘的朝野之争。
......
等待良久,柳依依等来了被孤淮凛叫来接她的秋叶。
书房之景骇人又刺鼻,只见秋叶那张小巧颇有些媚意的脸紧紧皱着,捏着鼻子站在离门极远的距离,不敢再上前。
“依依,要不你自己扶着墙出来?”
“……好。”柳依依无奈,一瘸一拐慢慢挪了出去。
“怎么样?”待人一出来,秋叶紧皱着眉准备上前搀扶,柳依依在房间待了极久,身上也已经熏入了味道,待手即将触及的一刹,她愣了愣,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但转眼想到这是小公子的命令,她也不能再耽搁。
“发现了些异常,”柳依依见秋叶过来,边打着哈欠边顺势软软靠了上去,“好姐姐,我又累又困,先让我靠会儿吧。”
少女嗓音甜憨,姿态柔软。
柳依依靠在秋叶身上,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这话时身旁侍女脸上怔了怔的神情。
秋叶有些僵硬,连忙问:“可发现什么了?能证明你的清白了?”
“黑鼠。”柳依依连打着哈欠,言简意赅。
“黑鼠?”秋叶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她抬起手晃了晃几度要睡过去的少女,继续问:“公子怎么说?”
“你还未跟我说,你在诏狱遇到了些什么?”本是已处死之人,怎么安然无恙回到兰台了?
“我好困……以后再告诉你吧。”
柳依依此时困意已经上来,虽听清了在自己耳蜗边一直叽喳的话,但此刻眼皮重的她实在是不想再多说话。
秋叶面上一阵白一阵绿,终是将全身重量压在自身的柳依依搀扶着往回赶。
匆匆用过膳食,柳依依便上了榻与周公继续约会去。
日薄西山,这一觉柳依依睡得极为舒坦,孤淮凛也没有再叫人唤她起来。
而这幽闭温暖的房间,凛冽寒风被隔绝在一室之外,直叫她感受不到半点冷意。而受伤的脚在这几日已经好转很多了,入睡时一点也为感受到疼。
待太阳收掉倾洒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柳依依终于醒了,她眨了眨还有些迷茫和呆萌的眸子,爬坐起身,孑然长叹,自己还是那么能睡。
没用午膳直接睡到了傍晚之际。
她瞧了瞧四周景象,室内典雅秀致,入目清新淡然。
原主在兰台果然深受照顾,不是睡的大通铺,而是和秋叶一同睡在一单间之内,而房间摆设器具也是比一般的下人好上几分。
记忆中,秋叶似乎是负责兰台书房的器具打扫。
待想到这儿,少女柔和的芙蓉玉面俶尔变得稍有些严肃,秋叶负责兰台书房,书房……难道......
随即,柳依依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呢?秋叶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小丫鬟,怎会有那般胆子呢?况且,她也在兰台待了数年,怎会干出那般罔顾人伦之事?
此时已至傍晚,料峭十足,暴露在空气中多时的上半身不免感受到刺骨的冷意。
柳依依缩了缩,拢起自胸前掉下去的被褥,倾刻间,她隐约想起了秋叶来接自己时那些异常,她为何问自己那些问题?
正思及次,一阵砰砰的敲门声传来,看得出来人的不耐烦和急躁。
“柳依依,快开门。”
柳依依正欲起身,只闻砰的一声巨响,骇得柳依依身躯一震,与此同时,厚重的门扉自门外被人猛得踹开。
接着几道人影涌入尚不宽敞的房间。
只见一袭绿衫女侍服的秋叶走在最前端,神色颇有些义愤填膺,她道:“公子,我就是在她床榻下面发现的这个。”
秋叶手中握着宣纸包裹好的黑乎乎的东西。
柳依依不明所以,但见面前几人严肃板正的脸,心中不免几分猜测,秋叶手中的东西,定是和兰台一案有关。
她看向人群中端的孤淮凛,却见他漆黑的眸只是淡淡瞧着一旁翩跹的烛火。
“这是什么东西?”柳依依冷下眸子看向义愤填膺的秋叶,问道。
秋叶果然有问题,竟这么急不可耐栽赃到她头上了,亏得原主还一直真心实意待她。
“你还好意思问我?”秋叶冷哼一声,“我说为何兰台出事前你鬼鬼祟祟,原来竟是瞒着我在房内豢养黑鼠,而这就是黑鼠的饲物!”
听完秋叶煞有其事的质问,柳依依只是骤然一笑,看来自她回兰台起,秋叶就在筹谋如何继续将她拉下水去。
说完,秋叶径直跑向墙边立着的八角柜,道:“这里面还有。”
柜门大开,浓郁的怪味顿时窜了出来,只见柜子内里各式饲料分层摆好,甚至还有几撮黑毛。
柳依依心道,倒挺像那么回事,不过孤淮凛会不会信呢?
只见俊美挺拔的男子缓缓行于八宝桌前,掀袍优雅而坐,随即不急不缓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副云淡风轻之态。
秋叶见孤淮凛如斯,连忙跑过去,提议道:“公子,你可要惩戒此等居心叵测之人啊。”
“勾引外贼,谋害太史公,此等逆贼万不可继续留在兰台……”
秋叶话未说完,只见方才拥着衾被的少女此刻出现了眼前,比自己更甚的是,柳依依眨巴着一双杏眸,水光潋滟直直看着孤淮凛,那副模样好生委屈。
“公子,”
娇软的嗓音缓缓而出,“你万不可听信别人的构陷。”
“柳依依,你还有脸来求公子,你这个白眼狼!”秋叶连忙打断,狠狠瞪着一旁的少女,狠不得立即上前将其拽开。
柳依依是为老太公生前近身研磨侍女,好不得宠,万一此刻她凭借着这副狐媚子样,惹得公子垂怜,若是她有了翻盘的机会,那她就完了。
如是想道,秋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得梨花带雨,“公子!你一定要为老太史公做主啊!”
老太史公含泪九泉,此刻唯一的嫌犯就在此处,她不信公子还会包庇柳依依。
“公子,你仔细搜查,这房间里定是还有别的罪证,说不定柳依依便暗自在这房里饲养黑鼠!”
只见孤淮凛微一皱眉,立侍在侧的沈忱瞬间意会自家公子的意思,连忙上前,厉声道:“搜!”
“是!”
良装侍卫训练有素,四处散开开始搜寻。
柳依依柳眉微蹙,静待这秋叶的“安排”。
不多时,只问一侍卫道:“公子,有发现。”话音一落,众人视线朝那方向看去,只见偌大的木床已被移开,而在那床底之下地面之上,赫然显现的是一个可供人出入的窖口。
少女杏儿水眸微瞪,这床底下竟还藏有一处玄机,但这定不是原主所为。
只见孤淮凛清冽的嗓音响起,“进去看看。”
一侍卫立马会意拱了拱手,双腿一蹬跳入其中,不多时,他自窖口而出,走近端坐于八宝桌旁的清俊男子,回禀道:“公子,内里空间极大,确有养鼠的痕迹。”
话音一落,柳依依忘了呼吸,似花瓣般的嫩唇微张着满是惊诧,这秋叶竟然在两人睡的地方,挖了个地窖,养黑鼠!
而且还不知养了多久!
原主也着实心大,黑鼠就在地底叽叽喳喳,竟一分也未察觉而出。
沈忱眸色一紧,跳进去确认了一番,“公子,确实如此。”
说罢,沈忱将目光顿在了柳依依身上,满是阴郁和质疑。
少女浓长的羽睫颤了颤,看向坐着的俊美无涛的男子,解释道:“公子,不是我。”
“不是我豢养的黑鼠,我根本不知道这地窖的存在。”
话语虽真切诚恳,可少女面上却并无几分畏惧和惊慌,孤淮凛视线自柳依依面上淡淡划过,却是没说话。
“柳依依!证据确凿,你还有脸狡辩!”秋叶面色发红,怒火中烧,“公子,你一定要好好处置她!”
烛火翩跹,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良久,孤淮凛淡淡道:“押下去。”
立侍在旁的沈忱顿时心领神会,唤着人朝柳依依走去。
见劲装侍卫上前押住柳依依,秋叶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得逞的幸灾乐祸。
如此总算完成了主子交代的任务,看柳依依这次还有谁会保她,今后兰台一案再也不能翻案了。
一室僻静,能听得见烛火即将燃尽,发出的噼里啪啦燃灼之音。
柳依依被押出房门的那一刻,她回眸深深看了一眼端坐于八宝几前浅抿着粗茶的俊美男子,那双如黑曜石般的幽眸深不见底,一分也看不穿猜不透。
但她想,孤淮凛才略过人,岂非被这三言两语构陷蒙蔽之人,她只是疑惑,孤淮凛此番到底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