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淮凛接到任命之时,还在刚迈入城门之际。
彼时天色较晚,灰皑的天暗淡冥冥。自城门校尉手中接过通关文牒,只见偌大宽敞的长街传来一阵急促逼仄的脚步声,而后众多身着黑金盔甲的良锐士兵涌了过来。
来往百姓见如此大阵势,方才大声喧哗的连忙屏气敛神,孩童哭闹的迅疾被人捂住了嘴。往来行人垂首掩面快速遁走,生怕招惹上是非。
寒风呼啸,地上的枯叶随着风的方向飞走翩跹。
“公子,小心。”沈忱紧蹙眉头,宽厚布满茧的手攥着剑柄,犀利的目光直直盯着面前。
只见孤淮凛面上并无表情,摁住了沈忱几欲拔剑的手。
“孤淮凛,好久不见啊。”只闻,人群之后传来一道低醇悦耳的男子之音。
话音一落,但见黑压压的精良部队自觉让出中间一条路,而后一身形高大的男子信步而来。
男子身着暗色长袍,外面披着一件黑玉紫蒲纹狐裘,男子相貌是极好的,剑眉星目,精致的五官似鬼斧神工一般犀利,可柳依依却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肃杀和阴狠。
萧策狭长的双眸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孤淮凛身边的少女,嘴里噙着笑慢慢走了过来。
柳依依瞳孔微缩,这人的眼神看着随意,可却是好生渗人。她想到自己已死的身份,不自觉往孤淮凛的身后靠了靠。
感受到少女的动作,孤淮凛微微侧眸,俊拔的身躯顺势挪了几分,将较小的少女完全挡在身后。
萧策将两人的举动完全看在眼里,性感的薄唇只是勾起一笑,今日他可来这儿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这。
然正欲开口之际,却是传来了孤淮凛那清冷的嗓音,他道:“萧王,好久不见。”
萧策眸子眯了眯,将蚀骨的阴冷转化成唇角一笑,道:“你这一路,倒也是欣赏了些许别有风光。”
亡命之涯中两次刺客穷追不舍的击杀,此等风光,岂不美哉?
却见孤淮凛神色不变,只是温和一笑,道:“今日萧王特地来城门,只怕不是为了和我寒暄两句吧?”
萧策此人能在几人刚入城门之时立马出现,只怕是一直在等他归京,他这人眼高手顶,傲立于世,能让他来此等候的,只怕不是小事。
萧策冷哼一声,“今日本王前来是为宣读陛下圣旨。”
“孤傲山次子,孤淮凛听旨!”
孤淮凛幽黑的眸从萧策身上挪开,随即垂首跪了下去,道:“草民接旨。”
此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跪了下去,而不明所以的柳依依也是立即仿照众人而跪,心中满是疑窦,孤淮凛和这个看起来凶狠的萧王认识,而且似乎很是熟稔,但又有说不上来的一种奇怪。
待孤淮凛接过圣旨,柳依依总算回过神来,这圣旨实乃为任命书,此后孤淮凛接任他父亲遗志,担任太史令,编撰史册,策命诸侯修文改史。
萧策带人走了,待行几步之后却是又驻足转身,无头无脑留下一句,“你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柳依依云里雾里,转过身去瞧孤淮凛,却见他清隽的脸上并无什么起伏。
看来这萧王和孤淮凛的渊源不小呢。
飞雪大了起来,渐渐掩过方才众人在雪地之上留下的点点影迹。
柳依依一哆嗦,跟着孤淮凛上了马车。
一路,马车盛气凌人朝着兰台的方向疾驶,似是孤淮凛担任了太史公的身份,再无人敢随意阻拦。
马车内,阵阵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
柳依依樱唇轻勾,白皙的面颊浮现起浅浅的酒窝。孤淮凛担任大官,有此等大腿傍着,她以后不用在刀口上舔着血生存了。
她微微侧眸瞧端坐正中短榻上的孤淮凛,他正闭着眼假寐,垂着的鸦睫浓而密,在清俊的面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翳。花灯摇曳,暖白的光晕在他身上渡下一层浅白光辉,更衬得他人如美玉,隽逸优雅。
顶多及冠的年纪,明明怎么看也是一个温润的读书郎,却是一个城府极深,雷厉风行的家伙。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柳依依深刻懂得了以后看人万不可以以外表下结论。
思绪飘忽,紧阖双眼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睁眼,他道:“可看够了?”
见自家主子说话,一旁凝神的亲卫沈忱蓦然抬眼看向柳依依,眸底甚至有几分防备。
被两个男人这般直直看着,柳依依只觉十分迫窘,恨不得找个洞立马钻进去。
只见她面上神色不改,内心悄然打量着如何回话,岂料这时马车突然咯噔一下,柳依依毫无防备朝孤淮凛的方向扑去。
柳依依暗叫一声不好,眼瞧着孤淮凛身旁的雕刻花木,撞了上去。
“咚。”白嫩的额头与结实的雕木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饶是沉静如斯的孤淮凛也不免挑眉,方才眼瞧着这丫头体态不稳撞上来,他已经做好准备大发善心扶一下,谁料,这丫头突然方向微转,直直朝一旁的雕木撞去。
只见疼的牙呲发出冷嘶的小丫头正捂着自己的额头,秀气的五官挤在一起,一脸纠结。
看到此,孤淮凛只觉得心里一阵异样,似浓浓的愉悦浸染心头。
柳依依此时无暇顾及车内两人的神情,她结结实实嗑了一下,着实震得她脑袋发懵,不过好在,稍微控制了些方向,没撞在孤淮凛身上,不然只怕这主仆二人会觉得她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丫鬟不禁投怀送抱寻求庇佑。
一路疾行,终于下了马车。柳依依被沈忱提着跟在孤淮凛后面,步过长长的街道,因天色已晚,已经没了什么人。
终于,孤淮凛一席雪白狐裘下坠着银金的珀青锦袍停止了翩跹。
柳依依抬头看,只见庄严肃穆的宫殿矗立在前,厚重的朱红色门扉两旁竖着两尊呲牙咆哮的石狮子。
而在门扉之上,挂着一块鎏黑牌匾,牌匾上自左而右,撰写着两个字:“兰台”
字体雄厚遒劲,磅礴大气。无论是这块牌匾还是“兰台”两字,无不展示着这座古殿承载的悠悠历史和历代史官秉笔直书记录铮铮青史的风骨和傲劲。
看到这,柳依依心里不禁一撼,所谓兰之君子,高洁典雅,孤淮凛最爱的父亲为了铮铮青史葬身于此,至死不悔。而孤淮凛也将继续选择这条道路,所谓文人之风骨,大抵便是此等景致吧。
柳依依看向孤淮凛,只见清润的男子立于背光之位,他久久站立于此,面上隐晦不明,泠泠暖光照在他的身上,更觉如画中谪仙。
不知为何,隐于光影中的男子蓦然回首,此时两人的目光在此刻重叠,柳依依划过一丝异样,立马转移了视线。
待抬眸再看男子之时,却见孤淮凛已趋步往内院而去。
肃静庄严的兰台,漫天飞舞的雪,而男子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不知为何,在此情此景,却是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
柳依依摇了摇头,与站在后面的沈忱大眼瞪小眼。
“我现在应该住哪儿?”
按理说,她已经死了,断定是不能像以前一样的,可孤淮凛却是忘了安排她寝殿。
“既然公子并未明说,那么你就先睡马厩吧。”沈忱想了想,认真道。
“......”
......
晨光熹微,然风饕雪虐,入目即是白茫。
兰台西院侧厅,门窗紧闭,厚重的门扉将室外的冷寒隔绝在外,室内淡雅家具摆放有致,古朴大方,那青花缠枝铜炉中散发着袅袅香烟。
朱雀缠云屏风之后,眉清目秀的娇小少女正趴在美人榻上打着瞌睡。
而另一身着青色衣衫的侍女秋叶正为柳依依受过刑的脚趾上着药。
“嘶。”待秋叶没控制好力道正戳到伤处时,未睡醒还打着瞌睡的柳依依骤然惊醒,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脸蛋拧成一团,道:“好痛。”
秋叶见人已醒,敛了敛眸,吞吐问道:“依依,你那日……进了诏狱,怎得又平安无事回来了?”
柳依依不是被带去诏狱的第二天当众绞刑处死了吗?本该死去的人为何会毫发无伤得出了诏狱。
越想到此,秋叶面上神情越发隐晦不明,待看柳依依闭着眼似乎又睡了过去,她不免眸中邪光一闪,看着柳依依的脚趾,心生一计。
孤淮凛甫一进殿,印入眼帘的便是这副场景。
侍女正拿着一只上了药的竹签跃跃欲试,而她面前的一双玉足柔净娇嫩,雪白的肌肤更是衬托得脚趾上紫青的夹痕触目惊心。
而此时的少女一头如瀑般的青色披在脑后,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紧阖双眸,大概是没睡醒,时不时如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
秋叶正欲往痛处一按,只突然觉得身后传来一道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顿时面色大惊。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站于身后,那副清凉如画的眉眼,是二公子!
他怎么大清早会来她和柳依依住的地方?
然秋叶来不及思虑,正欲俯身行礼时,只见二公子冷凛的凤眸一瞥,示意她继续敷药。
秋叶哪还敢懈怠,她正襟危坐,忽略掉额间生出的汗,双眸聚精会神盯着柳依依的伤口。
待青玉托盘上蜡烛燃尽最后半截,上药终于完成,秋叶将郎中配的药收拾完整,立马识趣得退了出去。
秋叶走后,殿内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然榻上的柳依依终是睡得极不舒服,她朦胧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刀板上的鱼肉,刽子手正手握弯刀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在刽子手眼眸变得幽深的那一刻,她骇得顿时瞌睡虫没了,猛然睁开了眼。
“啊!”
刽子手果然正噙着幽深的目光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