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孤淮凛面上阴冷的情绪终于渐渐收敛,他抬了抬手,眼前行动的两个侍卫应而停止手上动作。
柳依依揉了揉发痛的腮,嘶哑道:“方才你拿的那本册子若是没看错,产自西南的麻纸糊浆,穿纸捻钉用的工具是微钻杆式砣具,册子包角时,为防腐蚀用的是上好的中南麻。”
“黑鼠撕毁书角,而浓酸只是破损了纸张表面,若是找到材料用好工具,这册子能修复好。”
孤淮凛挑了挑眉,示意柳依依继续说下去。
“修复古籍不是问题,公子……”柳依依试探启唇,见男人神情并无其它,她硬着头皮继续道:“求你查出背后的真凶!”
话音一落,只见孤淮凛微微敛着眸,久久没有说话。
石洞内安静得能听见两人交叉的呼吸声,昏黄的火光将两人幻成一团映在石壁上。
半晌,他却是走近几分,柳依依终于看清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在这腐朽腥臭的牢房里,显得尤为惊魄,而在这双深邃黑白分明的瞳里,她看见了被映得清清楚楚的自己。
“我带你走。”
似天神降临般的拯救降临,极是清寒冷贵的两个字如暮钟般震耳,柳依依先是一怔,而后死里逃生的快感让她喜得头皮一麻。
她得救了,不用受酷刑,明日也不会绞刑而死。
她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修复好兰台所有被损文献古籍,以此为条件我会护你性命。”
男人清润的嗓音再度传来,柳依依还未来得致谢,只见孤淮胥朝一旁侍卫递了个眼神,接着那侍卫迅速掏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朝她走近。
这、这是什么?孤淮凛竟还要杀她?
在柳依依瞳孔紧缩惊恐的注视下,高大的黑影慢慢逼近,而后一把捏着她的脸,喂了进去。
药一入腹,一股陌生的异样顿时袭来,让她似失去了知觉,喉咙也再发不出任何话,她瞪着双眸直直盯着立在远处的孤淮凛。
却见男子昳丽俊致的面庞依旧清冷,隐在暗处如隐如晦。
几人走了出去,临近绝望昏迷的她听到了随着火光跳动飘进来的零碎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被吞噬在这似没有尽头的冬夜里。
离跌入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刹,诏狱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唤还有急促逼仄的脚步声。
“走水了!快!”
“有死囚逃往粮仓纵火,所有人去灭火!”
……
京城冬夜阴寒逼人,簌簌冷风吹得枝丫乱坠,雪铺了一地,大理寺一场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剧烈有着山高的火光足足晃了半个时辰,终在漫长飞雪中熄了下去。
骏马喘着浊气,带着以黑楠木为车身的马车疾速奔于漫漫雪路之中。
几人坐于马车之上,凛风骤起,漫漫飞雪在天地间张起一道屏障。
孤淮凛身旁亲卫沈忱瞥了一眼躺在一旁浑身脏兮兮昏睡的少女,道:“公子,这丫头万一不能修复……”
见主子久久不语,沈忱继续道:“兰台一案……真的和她没关系?”
孤淮凛轻轻“嗯”了一声,道:“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公子明鉴。”沈忱垂首,柳依依此人跟在太史公身边十年,却还是不改胆小如鼠、怯懦软弱的秉性,况且她从未出过兰台,不可能有接触居心叵测之人的机会,只但愿她真能修复文献,否则可真是枉顾了公子费尽这么多心思捞她出来。
谈话间,只见柳依依动了动眉头,紧阖的眸子微微颤了颤。
这一觉她睡得浑然失去知觉,茫然睁开眼,却瞧见端坐于上方的孤淮凛,底下疾速驰骋的马车还有些摇晃。
这是哪儿?骤然四目相对,泠泠纱灯映在他脸上,柳依依不由一怔,孤淮凛没杀她,还将她带出了诏狱。
孤淮凛见人醒了,淡淡道:“从此世上再无柳依依此人。”
不知是雪夜的寒凉还是孤淮凛清润嗓音中的冷气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嗯。”
头顶的男子眉眼昳丽,白皙的皮肤无比清透,五官精雕细琢,精致俊昳的挑不出任何毛病,澄澈深邃的眼眸里似一潭幽静的寒渊,沉沉雪夜里,头侧纱灯光晕,郎然照人。
她承认这一刻瞧着孤淮凛,只觉更如画中神邸一般,慈悲悯世。
孤淮凛一番偷梁换柱,喂她服下假死之药,而后再上演一出调虎离山,将她捞了出来,可她这么重要的钦犯不见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旁亲卫沈忱道:“公子安排了一位与你一致的死囚替你明日受死刑,还不快谢谢我家公子?”
柳依依骤然回过神来,看向孤淮凛,只见他清冷的眼神久久打量着她,俊美的眸微挑,说:“你说你会修复,那便将这册子修复一页吧。”
他自一旁拿起一个偌大的雕花木箱,眼神示意她将其打开。
柳依依吃力爬坐起来,木箱一开,内里工具一应俱全,铜锥、银镊、微钻杆式砣具、圆饼托盘、毛笔……
她抬头望向那幽深探究的目光,娇软的嗓音还有些嘶哑:“给我半个时辰。”
接着,她忍着受过竹筷之刑脚趾的疼痛,索性滑坐在地,以方才躺着的次位为案几,将工具一一摆放了出来。
随着少女的动作,车厢内陷入沉寂,阵阵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让柳依依修补的动作更为顺畅。
手中书册历经鼠噬边角残碎,而内里遭浓酸浸染,黏在一起字迹也被晕染。车厢工具有限,自是比不得实验室里湿揭,蒸揭的法子。
柳依依小心翼翼选中较为破损严重的一页,抬起头问:“这页可好?”
孤淮凛点了点头。
只见,柳依依利索将手在衣摆上擦拭干净,将手中书册稍稍隔在暖炉上一蒸,书册辗转反侧,只一盏茶功夫,书册湿渍泛泛干了几分。接着她自工具中选出一柄竹片,以此为刀小心翼翼将一页揭取下来,而后放置在圆饼托盘上。
孤淮凛和亲卫沈忱被少女娴熟行云流水的动作紧紧攥住了目光。
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此刻看起来竟一点也不狼狈,有些苍白瘦削的面上一双杏眸熠熠闪光,她全神贯注沉浸在手中的纸张,丝毫不被外界打扰。
只见她选定一张素白无迹的西南麻纸,而后将其撕碎放于木质研钵之中,加入清水,将其捣成了浆糊。再用沾上浆糊的毛笔在破洞处涂刷,将补纸快速粘在破洞上填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果然一炷香功夫,修复完整的纸张在她纤细手中活灵活现的呈现出来。
她将其放至暖炉上方烘干,道:“马车内条件有限,鼠噬之迹已被我修复完成,这酸蚀的字样若要修复,还需要一些工具。”
孤淮凛幽深的视线自少女娇小瘦削的脸上划过,眸中划过一丝异样,道:“不错。”
见男子如此反应,柳依依不免心中浮现一丝喜悦,她修复古籍的技术成功让几人相信了她的实力,她的命算是真正保住了。
正在这时,车厢一阵咯噔,蓦然,车外一阵响动,在大雪纷飞的寒夜并不真切,但断断续续刀剑相撞的鸣声随着呼啸的风吹进了马车内。
寂静的雪夜,枝头的乌鸦嘶哑的鸣叫划破夜空,只见沈忱手握剑柄神色戒备,如已开弓的弩,随时准备进攻。
柳依依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危机又来了。
只闻沉闷的刀剑声越来越近。
“人就在里面!上!”近在咫尺的怒喝传来,震得马车剧烈摇晃。柳依依屏住呼吸,蜷着身子往孤淮凛的方向缩了缩。
只见沈忱眸色一厉,猛然一大跨步,冲出车帷,手中宝剑应声而出,在蒙面刺客震惊的双眸中已深入其人肺腑。
在外驭马的亲卫宋既用力一蹬,借力凌空一跃,双臂一展,稳稳落在车马车之下,与冲上来的蒙面刺客纠缠。
“公子,你们先走。”
宋既话音一落,沈忱迅疾借力一纵,直截跨落在烈马之上,打马愈急,马蹄急踏,烈马带着马车飞疾驰骋中一路呼出浊然的白气,积雪在辘辘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
此时柳依依头脑发懵,剧烈摇晃的马车让她心脏猛跳,似要跳出胸腔,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紧紧攥住孤淮凛的衣摆的手渐渐抱上了男子整个腿。
孤淮凛面上倒是并无多大起伏,精致的眉微微有些皱着,倒不是因为这刺杀,而是底下这丫头死死抱住自己的腿,实在是太紧。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马蹄急踏之音,几个黑衣人跟着马车不断穿梭,穷追不舍,“追!别让她跑了!”
“咻——”一支利箭划过雪夜,直直穿透厚重的木板,从柳依依面前呼啸而过。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待反应过来,柳依依脸色煞白,失声尖叫。
锐箭穿进马车,危机越来越近,沈忱已无暇驭马,他疾速一蹬,借力凌空翻上马车,与刺客近身搏斗。
“下车。”孤淮凛剑眉微蹙,朝面色惨白紧紧抱住自己的少女说道。
柳依依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受伤的脚,她走不了。
孤淮凛瞥了一眼眸色一深,他动作迅疾随即立马朝瘫软在地上的柳依依伸出双臂。
柳依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觉自己落在了俊拔有力的怀抱中,孤淮凛紧紧环抱着她。
“抱紧了。”
孤淮凛双臂收力抱紧怀中少女,双腿一紧,往雪地里一跃,只闻闷哼一声,两人不受控制滚落一路。
厮杀的刀剑声、马蹄嘶鸣声愈来愈远,耳边只有孤淮凛滚烫的喘息和沁入鼻尖清冽的香味。
一路天旋地转的翻滚,孤淮凛却是紧紧护着怀中少女,因惯性,两人直直往山坡下滚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出现古籍修复专业知识,参考百度百科、《中国收藏家协会书报刊》——古籍修复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