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暮色渐渐暗下来。漆黑的夜幕，将京城的点点灯光，衬得更加明丽干净。
马车停在了云乐楼正门前。荀旸先下车，回身车帘一掀，伸出手，准备扶林靖下车。
林靖看了眼荀旸伸出的手。门前车来人往，这手若是搭上去，“故意摆谱”“不知检点”之类的话，就编排了出来。他躲开荀旸的手，虚搭着对方手臂，踩凳下了车。
“林郎，来看看这‘明月灯’招幌，如何？”
荀旸示意林靖去看云乐楼的玻璃招幌。创意是林靖想的，自己完完美美给挂在了门前。夫夫联手作品，声誉满京城。荀旸脸上满是得意。
林靖仰头看了下悬着的圆月招幌，借着朦胧“月色”，侧脸看向眼前的荀旸。方才荀旸称，自己第一次评价他“才貌无双”。说时虽无心，可现下再看，眼前人眉如刀裁、目漾秋水，明净月色还映出对方眼底的一抹温柔。
宋玉潘安之倜傥风流，大抵不过如此吧。
说起评价，此前自己只是个谨小慎微的夫郎，因为夫君的种种苛责，连门上小厮都敢对自己都横言冷语，哪里敢对当时的霸王荀旸评手论足。今日也不过是一时玩笑，才冒然脱口。
有时这玩笑话，何尝不是真心话。
眼下不到一年时光，自己与荀旸的关系、自己的境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雾霾散尽、前途如这皎皎月光，明亮而充满希望，一切美好得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林靖抬眸迎上荀旸的目光，如沐春风，如临秋水。若说这明月招幌如何，林靖笑了笑：“月出皎兮，潋滟随波，春江处处月明！”【1】
评的是眼前招幌，也是眼前之人。
“妙极！妙极！”
不等荀旸反应，身后人群中一人拍手称好起来。
那人笑着来至林靖跟前，抬手施了个常礼：“好！好一个‘月出皎兮，春江处处月明’！招幌好，这评语更好！”
“赵兄！”林靖忙收起方才的沉醉之色，恭敬地对来人回施一礼。
来人手持折扇、通身锦衣华服，一看就是位富家公子。林郎不是初到京城么，何时多了个在京的朋友？
“林兄，又见面了！”那人摇着折扇，满眼堆笑：“今日客栈一别，还想着何时方能再见。谁是短短几个时辰，我们就遇到了。我与林兄，真真是，有缘！”
那人说到“有缘”，竟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点在林靖手臂上。
京城名利场，三分情谊七分演技，荀旸看那人对林靖的热情，却并非场面客套。但当自己的面，动自己的郎？！岂有此理。
荀旸侧身向前，一根手指将扇骨从林靖手臂上直接推开，盯着那人眼睛，防范又不无寻衅地问道：“这位是？”
许是觉察到荀旸目光的异常，被荀旸挡在身后的林靖，忙出来隔在两人中间：“这位是京城赵氏货行的赵公子。”
“在下赵翼！”
那人握着折扇，向荀旸抬手见了个礼，收起了看林靖时的那份热情，且一丝不剩。
林靖站在荀旸身侧，向那赵翼介绍道：“赵公子，这位就是我来京投奔之人……”
“荀兄、林兄、赵兄！”
林靖还没介绍完，云昶从里面春光满面地迎出来，“怎么这么巧？不会一起乘车来的吧！”
几人笑着一通叙礼。
赵翼指着楼前招幌道：“云兄，数月不见，这云乐楼简直换了个样啊！尤其这轮明月招幌一挂，真乃人间琼楼玉宇！云兄的生意要更繁忙了吧，哈哈哈！”
云昶笑着应他：“竟能得赵兄如此盛赞，云某委实不敢当。给赵兄介绍下，这两位才是此次云乐楼改妆的幕后军师，荀氏玻璃的两位当家人，荀旸荀兄和……”
“……和林靖林兄！”赵翼接过话去，对着林靖频频点头，“我只知道林兄是走科考仕途的书阁中人，不成想在也这商业经营方面，也能有如此才华！让我辈商贾之人，深深汗颜呐！今日我定要好好敬林兄几杯，我们不醉不归，可好！”
荀旸咳嗽一声。爷还在这站着呢！当爷是空气吗？
“林郎，不胜酒力，晚上回去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与赵兄‘不醉不归’，就算了！”
“哈哈哈，是我疏忽了，让诸位在这站着说话，快里面请！里面请！”云昶打断这带点呛味的寒暄，笑着将众人往楼上请去。
诸人分宾主落了座。顺昌镖行的钱镖头等几张熟悉面孔，也在席间。众人见过又是一番叙礼。
云昶做东，先提酒敬远道而来的林靖，又问赵翼此去南下进货，可有什么新奇之事，说与大家听听。
“生意上倒是平常，左不过哪里物产盈丰、哪里奇货可居什么的。但说起其他奇事，眼下确实有一件！”
说着，赵翼回头冲着林靖笑笑，卖起关子，“不知诸位是否相信缘分？”
缘分？生意场上最讲究利益均衡、钱货两清。缘分这种玄乎其玄，看不清、摸不定的东西，若谈生意，以缘分开场，商贾之人则唯恐避之不及。
今日，京城赫赫有名的赵氏货行的二公子，却要谈“缘分”，那确实是新奇。这新奇事的主角自然是赵翼自己。另一位主角，不是别人，正是荀旸身旁这位，清冷俊逸的小郎君——林靖！
众人一听，来了兴致，酒也不喝了，曲也停下了，只催着赵翼快些讲。
作为赵家二公子，二十及冠以来，已开始独当一面，近来在南边和东边帮着家中料理些生意。回京途中谁知所乘坐马车的主轴开裂。这荒郊野外一时也找不到修车之地。虽说已至济州地界，离京不远，但也不好乘坐运输货物的车马赶路。
正在为难，后面一行商队跟了上来。
听闻也是进京，赵翼开口能否搭载一程。车主了解情况后，竟毫不犹豫就点了头。一路进京，路上也是百般照拂，同行同宿……”
“同行同宿？！”荀旸猛然起身，手里的酒盏险些捏碎。
赵翼故作诧异地看着荀旸：“呦！荀爷这是怎么了？同乘一辆车，同住一家店。这不是‘同行同宿’，是什么？”
荀旸眼带怒火，直盯着赵翼，将盏中酒一口闷了。赌气坐回席中，又自斟自饮了两盏。
“爷这是怎么了？”林靖来至荀旸案前，轻声劝他别喝太急，酒冷易醉，还亲手执筷布了菜。荀旸只闷头盯着酒杯，对林靖的话充耳不闻，全程更是不看林靖半眼。果真人生气时，听力值为负。
那赵翼自顾自继续说着，到得京城，记下这位小恩公的下榻之地，原计划好好备上些礼物，过几日登门致谢，谁知今晚竟再次遇到！大家说巧不巧，这算不算天赐的缘分！
云昶笑着举杯过来：“云某没猜错的话，赵公子的这位恩公，就是林兄！真是难得的缘分！云某提议，我们为这难得的缘分，喝一杯！”
见荀旸迟迟不举杯，林靖神情也懒懒的。云昶向前走了两步，对赵翼说道：“这满云乐楼的玻璃制品，全部出自荀兄和林兄之手。所以这玻璃究竟如何，云某不说，想必各位心中也有数。二位计划将荀氏玻璃开在京城。如此好事，我云乐楼自是万分期待。”
“哦？”听云昶如此说，赵翼来了兴致，他提杯问向林靖，“林兄果真要在这京城开玻璃铺子！”
林靖看了一眼荀旸，起身拎盏，道了声“是”。
云昶笑着又道：“作为赵行首家的二公子，加上林兄的这层缘分，想必赵行首那边，也定大力支持！来，为即将在京城落脚的荀氏玻璃，我们共饮一杯！”
荀旸明白，云昶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为荀氏玻璃干杯，自己怎么都不能驳了云昶的面子，起身举盏道：“多谢云兄！多谢在坐诸位！初来乍到，今后请多多观照我与林郎！荀某与林郎，敬诸位！”
两人并肩，共敬众人，一同落座。
又喝了几巡，赵翼乜斜着眼，带着醉意走到林靖案前：“林兄，我再敬你！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与林兄这数日同车同行，就算没有百年，也修得了几十年吧。林兄，是不是？”
这话，林靖不敢接：“赵兄，许是醉了。近日舟车劳顿，或者早些离席回去歇息吧！”
这是在关心我？赵翼眼角勾笑地看着林靖：“林兄哪里话，几杯酒怎就能醉了呢！原想着郑重登门派些，眼下别无长物，只有这块方胜环佩，还请林兄莫要嫌弃！”
借着酒劲，赵翼边说，便将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取了下来，递向林靖。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2】赵翼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没把荀旸放眼里？
荀旸蹭地一下隔在两人之间：“我想赵兄，定是误会了什么！荀某再声明下，我除了是林郎的兄长，还是他的夫君！夫君，赵公子，明白了吗？当这我的面，送玉，这不合适！”
荀旸捡起案上的玉佩，塞回赵翼手中。
赵翼捋着玉佩上的流苏，低头笑了一声，仍就将玉佩放在林靖的案上，迎上荀旸的目光：
“荀爷，据我所知，商籍不入仕。赵某不才，想了想，既然林公子能去参加科考，想必与在商籍的荀兄，是脱了关系的。这关系，自是夫夫关系。既然能以‘兄长’相称，那是给了彼此体面，而且是和离之后的体面！赵某猜的，对还是不对？”
和离之后的体面！
荀旸只觉酒气翻腾，血气贲张，这句话如一记响雷，在他耳边炸开。接着他眼前一黑，向后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改写自如下两句诗
月出皎兮——《诗经·国风·陈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升。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明月？——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2】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礼记·玉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