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躁,谢洵眉头微拧,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厌恶,对他自己。
这样的行为让他想起,娶了母亲却将其冷落的谢侯爷,无情无义,多情却又凉薄。
但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很强,不过须臾,脑海中摒弃所有繁杂无用的思绪,专心进行着成婚典礼的各项仪式。
新人成婚应当同诣祠堂,但公主的身份显然与旁人不同,若真要论起来,也应当去皇陵祭拜。
因一来一回太过费事,为免横生变故,元妤仪提前告知礼部取消这一仪式。
但卫老尚书权衡再三,还是保留了这一项,只不过改成了在公主府院中悬挂一幅大晟江山图,拜大晟江山,便等同于拜元氏先祖。
如今二人正站在这幅江山图前。
一旁宫人递上提前点好的线香,二人接过香,躬身三拜,又一同上前将手中香插在端正厚重的博山炉中。
前来观礼的是礼部侍郎方晁错,方侍郎一张方脸上挂着笑,颌下长须跟着颤动。
他高声宣布,“今靖阳公主出降,谢氏子,洵尚公主,乃天赐良缘,情敦鹣鲽;现嘉礼初成,良缘遂谛,当永携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迎亲方,上婚契,落名。”方侍郎抑扬顿挫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宣宁侯就在正东面候着,如今观礼人话音一落,他便捧着手中厚厚的族谱婚契上前。
在众人的见证下,陈郡谢氏现任家主亲笔在族谱和婚契上写下二人的名字。
元妤仪屏气凝神,透过模糊的扇面去看宣宁侯的动作,直到方侍郎确认无误后道了一声:“礼成!观礼人方晁错证!”
她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她的名字落在了谢氏的族谱上,也写在了今日的婚契上,如无意外,她将与身边的郎君风雨同舟一辈子。
这样想着,人又偏了偏头,看清楚了身侧郎君的半张侧脸。
旁的不说,郎君确实面如冠玉。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一束视线,不过这次长了教训,他没有偏头撞上,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束含着打量,却并无恶意的目光。
靖阳公主连诣祠的仪式都想省略,宣宁侯和王夫人也不敢强求让她拜高堂,是以新人进了正厅,只拜过天地便将公主送回了房间。
至于宴宾,自有驸马和谢家的人安排。
因景和帝看重,又特地吩咐过,靖阳公主府布局规整,修建风格端方雅致。
从前院过来,穿过抄手游廊,便是曲水小溪径直穿过的半山亭,走过廊庑,迎面便是一方荷塘,如一弯新月环绕半座后院。
如今正是初春,荷塘里只有一池清水,元妤仪所住的鎏华院在后院的东南角,已经提前种上了各类花卉树木。
进了房间,元妤仪屏退了跟来的礼仪嬷嬷和侍女,只留了绀云一人。
新房宽敞,满目的红色,一应装饰均是上等,一道拱形珠帘和六折山水屏风隔出内外两间,可见设计的细心。
门被关上,女子明显放松,随手将团扇搁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在玫瑰圈椅里。
新房里没准备果腹之物,刚把人都支走,若是现在喊来,估计又要被礼仪嬷嬷劝一顿,元妤仪脸上闪过纠结,最后端过桌上的茶喝完。
绀云看出她的失落,灵光一闪,去婚床上拾了些瓜果递到靖阳公主跟前。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绀云每样都拾了几个,主仆二人在龙凤红烛下剥着果壳,一片静好。
虽说是头一次成亲,但心中的那点慌乱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感,再加上如今新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拉了谢氏宗族作保,元妤仪心中松快了许多。
思绪一转,她又问道:“陛下今日送的礼盒放在了何处?”
绀云将手里剥好的花生搁在缠丝碟子里,站起身道:“殿下的嫁妆并谢家的聘礼都放在了咱们院西次间,陛下送的没和旁人的掺和,在您那份大梳妆匣里。”
绀云行事妥帖细心,又有多年情谊在,忠心不二,不然也做不到瑶华宫掌事宫女的职位。
元妤仪心中宽慰,点头道:“去拿过来罢。”
侍女福身应是,这边剥了一把花生的功夫,绀云已经将黑漆礼盒端了过来。
抽出桌上叠着的一方素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元妤仪这才打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礼盒。
但看到其中装着的东西时,她的心却似漏跳一拍。
明亮的烛光映出女子眼中的惊愕。
绀云不解,见她脸色突变,关切问道:“殿下,怎么......”
余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侍女知趣地没有再问。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也认得那物。
元妤仪将手中的黄绸展开,凝视良久,又放回原处。
她沉声道:“此事不可与外人言。”
绀云点头,“殿下放心。”
那是一道扣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元妤仪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圣旨出,便如见皇帝亲临,可先斩后奏,可抵消死刑,甚至可以举兵闯宫,谋权篡位。
如今圣旨无字却有章,便代表着这道圣旨可以任人书写。
确切的说,是任由靖阳公主发挥。
三年前,那场所谓的长公主风波还没有偃旗息鼓,三年后,景和帝韬光养晦,牵一发而动全身,依旧不能敕封皇姐为长公主。
但他在诸位朝臣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了靖阳公主一道无字圣旨。
这是符合礼法的至高皇权,亦是景和帝送上的一份保障。
“啪嗒”一声,元妤仪扣上锁,将盒子交给绀云,“放回去罢。”
日后或许还有用,如今进了谢家大门只是第一步,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至于宣宁侯府,大抵也是逃不开的龙潭虎穴。
元妤仪重新坐到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将那把海棠团扇掩在面前。
或许做不到情深似海,但相敬如宾应当不难。
她还是得尽可能地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这场算计,这场阴差阳错,自然不能就此坦白,宣宁侯本就对此不悦,万一谢氏趁机翻了脸,整个皇室的威严也会受到影响。
如此一想,元妤仪轻叹一口气,最可怜的不正是自己的驸马吗?
爹不疼娘不爱,就连姻缘也是一场设计。
少女转眸看向窗棂外的沉沉天色,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因为要和她成亲,谢洵回去便挨了宣宁侯的罚,分明身份不低,可从前在上京诸公子里,竟连他的名讳都无人知晓。
可见他的日子实在算不上好。
元妤仪垂眸,敛去眼中不忍的神色,常言道夫妻一体,这场局误把郎君扯了进来,她作为设局者,自当对驸马好些,以此稍作弥补。
就在她暗下决心时,院中均是齐刷刷一声,“拜见驸马。”
元妤仪心头突地一跳,还真是说谁谁到。
既然驸马人已经到了,绀云自然不能留在房中,她低声道:“奴婢就守在东次间,殿下若是有事,只管摇铃唤人。”
元妤仪看出她的担心,点了点头。
哪怕心中揣着慌乱,面上也不能显出来,她既是公主,威仪便不可失,更不能被谢家捏住短。
门重新被关上,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
元妤仪透过团扇,看到青年清瘦颀长的身影。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洵向前一拱手,道:“臣请公主却扇。”
谢洵面色如常,他没喝多少酒,因着是新郎官,再加上与大多权贵子弟关系平平的缘故,也没有人非得上赶着将他灌醉。
这桩姻亲里里外外都透着奇怪,哪怕是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也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也有想知道内情的,都去寻宣宁侯拐弯抹角地问,谢洵通身气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省了很多麻烦。
那张描金海棠团扇缓缓下移。
新房内燃着明亮的烛火,坐在床上的少女长了一张鹅蛋脸,凤眸琼鼻,红唇饱满,两颊胭脂淡淡扫开,额上贴着金色花钿。
相貌和周身的气度皆是倾国倾城,然谢洵心中无甚波动,再美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他那刻薄短视又尊贵的主母长得丑吗?并不,可那心却早就黑透了。
谁知道这具明艳皮囊之下,藏着的又是怎样的深沉心机呢?
放下团扇的同时,元妤仪也在打量着他。
一袭大红色缎面锦袍,腰系双环玉带,发上束着羊脂玉冠,肩宽腰窄,脊背笔直,正是翩翩美郎君。
与之前见过的两次狼狈大相径庭。
不知是今日的烛光映衬,还是一身红衣鲜亮,今日的谢二公子比上次见面时,更有风采,瞧着也没有那么冷冰冰。
她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看来宣宁侯后来真的没有再罚他。
见她不动,谢洵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成亲当夜,理应共饮合卺酒。”
元妤仪收回打量的目光,将团扇搁在拔步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些局促地坐到圆桌边。
到底是第一次成亲,虽然早听礼仪嬷嬷讲了许多遍流程和注意事项,但如今真的做起来,还是难免局促不安。
她对面的郎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洵原本并不慌乱,成亲而已,又不是生死之间的大事,他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感知敏锐,如今两人独处一室,明显受到了身侧人的影响。
原本冷漠的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勾过少女纤细手臂的合卺酒喝到嘴里,似乎也变了味道。
两人喝完合卺酒,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元妤仪无措地绞着婚服,眼中闪过纠结和愧疚,今夜这房究竟是圆还是不圆?
圆,自个儿心里有疙瘩;
不圆,担心郎君心里有疙瘩。
对面的谢洵冷着一张脸,可心里也在考虑,他到底该如何解释二人上次其实是场误会。
她到底知不知道上次他们只是躺在了一起?
谢二公子难得发了善心,那晚只扒乱了自己的衣服,并没动她。
各怀心思的两人同时咳了一声,又同时开口。
“殿下。”
“驸马。”
二人又默契地对上视线,这时候倒维持起了表面的谦让,相互推辞,“你先说吧。”
少女耳垂微红,青年垂眸敛睫,幽幽的烛光在两人脸上摇晃,好似撒了一层碎金子。
恰在此时,门外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是这次宫里陪嫁的老人,原沈皇后宫中的叶嬷嬷。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与驸马早些休息。”
这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像平地炸起的一道雷,元妤仪面颊温度越来越烫,连忙应道:“多谢嬷嬷提醒,我们知晓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门外的嬷嬷却分明还站在外面,透过木门上的砂纸,依稀可见,人影闪烁。
对面的郎君站起身,接连熄了房中几盏明亮的灯,整个房间霎时暗沉许多,好在窗外月色依旧朦朦胧胧。
叶嬷嬷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只以为小殿下嫁了得如意郎君,笑道:“是,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元妤仪这才恍然大悟,怪道方才怎么一直守在门口,原来是等着房里熄灯呢。
她心头飘过几分无奈,抬眼看向重新坐在面前的郎君。
这个座位背对着月亮,瞧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只知道郎君方才还有话想说,如今嘴巴倒是闭得严严实实。
故对谢洵的印象又多了一条,惜字如金。
嘴长在郎君身上,他不想说,自己也不能蛮横地逼迫人,虽管不了旁人,但自己的嘴总能管。
反正也看不清人,元妤仪索性心一横,大大方方地开口,“本宫确实有话想同驸马说。”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已替换~感谢宝贝们的理解,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