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蚍蜉帮的招贤邀请,冯夫人的私心还是稍微动了一下。
初次来到柳林寨当晚,她就觉得蚍蜉帮的理念和她南疆老家的巫族部落不谋而合。同样支持早期无婚、无夫、无父的东灵风俗,反对外来父权文化的入侵。
她当年为了见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离开故土,历经北方城市和西方异域国度,可以说是将新旧父权文化都体验个遍。
收获见闻和财富的同时,也收获了小地方不曾存在的枷锁。大城市将南疆部落那一套走婚习俗视为野蛮落后的象征,在城里,想要得到血脉的延续,就必须和中意的男人组成家庭。
她不是一个保守的人,相反很乐意接受新鲜事物,脑袋一热就真的和赵家男结了亲事。直到共同生活的时间久了,她才逐渐感受到别扭和束缚。
尽管两个人有感情,尽管男人只是从属于她的存在,她依然不喜欢这个样子。在她一贯认知中,相恋的女男并不会真正属于彼此,用一纸婚书将二人一生一世绑在一起简直不合常理。
可她个人的力量之于集体过于微弱,不知不觉中还是与所处环境融为一体。
想到这里,她心有不甘似的伸出手,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窗框的那一刻缩了回来。
“不行,我们南疆人自古都是神树和女王陛下忠实的守护者,世代生活在潘云山下,把守入京的唯一通道。不为私心加害于陛下,这是南疆人的底线。”她自言自语道,“我们还是要前往云京,亲自向陛下递上请愿书,以故去的雪灵女王的名义。”
南疆巫族和潘云雪族都是神树最忠实的信徒,她们视神树最初的孩子——雪灵女王和梦灵女王为神明。
除夕将至,痊愈的患者纷纷赶在下山之前,专程来感谢冯夫人一家。
“真是非常感谢您,冯大夫,是您救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
“是啊,多亏有您,我们可以过一个平安年了。”
冯夫人甚至来不及摘下面罩,就忙碌地一一接应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还要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配合才是。”
“冯大夫出类拔萃,两个女儿也都是人中龙凤。”那些人又赞道,“尤其是老大,白天帮着救治病人,晚上又跟着下山打入侵者,不但各项能力出众,还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真是难得一遇的人才啊。”
“哪里哪里,你们客气了。”
听着冯夫人与她们的谈话内容,苏美奂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失落,渐渐变得有些愤慨。
她讨厌那些人只单独把冯月昭拎出来夸,更讨厌她的娘亲到最后也没有单独再提及自己。
“是,论医术我比不上娘亲,论战斗力我比不上冯月昭。”她委屈地想着,“可我这几个月里付出的辛苦也不比任何人少,为什么没有人来肯定我一下?”
痊愈的百姓纷纷下山,回到镇上的家准备过年,只剩些在瘟疫中家破人亡的无定人留下来,彻底投靠柳林寨。
瘟疫风波就这样在除夕的鞭炮声中迎来了尾声,劫后余生的柳林寨不似瘟疫前那么热闹,却也算不上太冷清。
忙碌的厨房里,一贯只做粗活的文君突然到访。
“这么多年,我这个当额尼的都没为女儿亲手做过一顿饭,实在是遗憾。今晚的年夜饭,我一定要我的娜拉春尝到母爱的味道。”文君信誓旦旦地对厨房忙碌的大伙儿说道。
文慧听到这话立即僵在了原地,手上的菜也顾不得洗,脸色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
“长姐,平时下山打仗你就没少出力,大过年的快好好休息一下,这里有我们就够了。”她绷着僵硬的笑容劝解道。
“不行。”文君断然拒绝,“我不累,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你们嫌累可以在旁边看着,今晚我必须做一道拿手菜给我的娜拉春尝尝。”
霜晴不明白文慧在担忧什么,便笑着打圆场道:“好啊,大姨母也一起来吧,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没想到文慧幽怨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也知道做饭要拾柴生火啊,那还杵在这干嘛?还不赶紧给我砍柴去!过一年长一岁,还是这么有眼力见。”
“大过年的,又骂我干嘛……”霜晴也不知怎么就招了这顿骂,委屈地背上小筐出去了。
“挺大个人了,眼里没个活儿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懂点事。”文慧冲着霜晴的背影嗔怪了几句,又转头对文君道,“砍柴是个力气活,我怕伊花一个人费劲,长姐不如也去帮帮忙?”
还不等文君回应,正在揉面的冯月昭主动请缨道:“我去就好,别麻烦君姨了。”
只见她快速拍了拍手上沾的高粱面粉,放下袖子就追了出去。
“哎……”
只剩脸比锅底黑的文慧暗自无奈,事情发展和她计划中的完全不一样。不禁在心里暗骂,这两个坑娘队友,关键时刻又双双靠不住。
这下倒遂了文君的愿,她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接替起冯月昭的工作,并扬言道:“我力气大,一定给你们做出最好吃的馒头!”
文慧一双眉毛险些打结,为掩饰尴尬,只好对身边一起洗菜的冯夫人说道:“看你们月昭,多勤劳多能干,可不像那没眼力见的孩子。”
这话本意是在阴阳冯月昭勤快得不是时候,没想到被角落里择菜的苏美奂听去,又多了心。
又显着她了,就会在长辈面前惺惺作态抢自己的风头。想到这里,苏美奂低下头,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沉重。
她真的快要受够了。
和她一起干活的沈筠溪已经择完了一筐韭菜,看到她这磨磨蹭蹭的样子,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送菜,一转身,辫子尾端好巧不巧地甩到了苏美奂脸上。
“沈筠溪!”苏美奂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放下手中的菜,站起身来。
“有何贵干?”沈筠溪不屑地看向她。
“我要你道歉。”
“凭什么?”
自打相识以来,沈筠溪几乎没有给过苏美奂什么好脸色,永远都是冷淡中带着一丝轻蔑的疏离,只有碰到重大原则性问题,才肯施舍一点愤怒给她。
而只有在沈筠溪愤怒的时候,苏美奂才稍微能够感受到原来自己可以被她正眼相待。
这一切,苏美奂都无从开口,只能给出一个看似最无足轻重的理由:“你头发甩到我了。”
沈筠溪听后露出一副“还以为什么大事”的表情,却还是礼貌而冷淡地说了声对不起。
也正是这副冷淡而得体的疏离感,再一次击溃了苏美奂心中的防线。她愤然一笑,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
“你还想怎样?”沈筠溪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大过年的,你别找事。”
“我找事?就因为你讨厌我,所以一切都是我的过错?难道你一直以来对待我的态度就没有问题吗?”
苏美奂这一反常态的喧闹,很快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略显错愕地看向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沈筠溪也不是个好应付的,依旧云淡风轻又稍显傲慢地回应道:“我是有问题,但不代表你的罪行可以被忽视掉。你做过多少龌龊事,你心知肚明,不用我一桩桩一件件当众公示。”
“你……”
苏美奂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还真怕沈筠溪把知道的一些肮脏事说出来,在她最在乎的娘亲的面前。
“小溪!”文慧也及时拦住了沈筠溪,“过年生气吵架是大忌,别在别人的地盘上触霉头。”
“可是……”沈筠溪看向文慧,话说一半就紧闭了嘴巴,略显凌厉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未能道出的悲愤。
宛宁和四姨,她珍视的亲人被这个苏美奂间接害死,现在罪魁祸首又欺负到她脸上来,让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二姨的话你也不听了?”文慧半施压半劝解,“外面正在贴对联,你个子高,快去帮帮忙。”
“是。”沈筠溪最终不情不愿地听从了指令。
苏美奂依然站在原地抽抽搭搭的,冯夫人知道文慧忌讳这个,赶忙擦干手上的水,拉苏美奂到外面去。
站在屋外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对苏美奂说些什么,只是用寻常语气道:“回去休息吧,开饭了我叫你。”
苏美奂的抽泣声已经平复很多,听了冯夫人的话,摇了摇头。
“娘,我想回家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冯夫人眼神有些复杂,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现在不能回去。”
“可我真的一天也不能再忍下去了。”苏美奂第一次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吃着又少又难吃的食物,干着没日没夜的活,住着又脏又破的屋子,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发油和面脂手脂,没有熏香,甚至好几天不能洗澡。我的头发粘在一起像稻草一样硬,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一碰就疼,衣服又丑又带着股馊味,每天累得要散架一样,还要担心是否会被传染。”说着说着,苏美奂情绪又激动起来,“我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可即使这样,也没人念我的好!”
“大家面临的都是一样的困境,你所遭受的,这里的每一个人同样在遭受。”冯夫人说道,“看你月昭姐姐,白天和你做着同样的工作,夜里还比你多了一个下山作战。再看你霜晴妹妹,人家比你年纪还小,即使打仗受伤也能变着法给大家带来快乐。还有你筠溪姐姐,宫里长大的公主,做起粗活来一样不含糊。她们也很辛苦,却都在坚持,我们美奂可不能落在她们后面啊。”
若说什么是无效安慰,冯夫人一番话可是把这个词解释得淋漓尽致,甚至发挥出了惊人的反作用。
拿苏美奂最讨厌的三个人和她对比,暗示她不比不上她们,这可是触动了她心中最敏感的地带。
“她们都是些蛮荒之地来的臭老坦,和我们根本没有可比性。我们以前的生活什么水平,她们又是什么水平?肯定是她们习惯了艰苦的条件,而我从来没过过这样的日子!”苏美奂声泪俱下,“我知道您一直偏心冯月昭她们,因为冯月昭才是您亲生的,我不是。可您也不应该这样侮辱我!”
冯夫人整个人愣在了那里,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用手指向自己:“你是说,我偏心?”
苏美奂这时才察觉到失言,十分懊悔和害怕,便努力试图掩饰:“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应该知道,我们南疆人从不看重血缘。每个女人都是天下万民的母亲,每个孩子都是天下万民的孩子。”冯夫人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却又带了几分坚定和庄重,“我从没想过你不是我生的,就将你区别对待。这十几年里你喊我一声娘,我给你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衣食住行样样不曾亏待你,送你去最好的学校,将我的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所以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苏美奂眉头紧锁,觉得好气又好笑。到了这个时候,娘亲竟然还在狡辩。
她索性不再伪装,道出了她深埋于心的疑问:“可是我问您,您到底是把我当作正儿八经的冯家继承人,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