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会身后半步跟着随从“实践”的小助理,沿着山道慢腾腾地走着。
“梁执事,不瞒你说,”小助理干巴巴地说,“我越走越怀疑……”
梁知会突然停下,望向远处路口的一棵枯树。
村口,一棵被雷劈得焦枯的树只剩了一半在原地。两个缺牙的脏小孩在地上爬,歧途攀到到树干上,其中一个“扑通”一声,隐约伴随着“嘎嘣”一声,听得梁知会眼角一跳。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地点质疑了。
梁知会:“……没走错吧?”
小助理:“还真没走错。按理说,川原的任务基本都在城镇,很少涉及这种……地方。”
梁知会:“要不怎么说‘吃饱了撑得’呢?每日尚且果腹,又有什么功夫东想西想?自然沦落不到川原派人救助的地步。”
耳麦适时“嘀”了一声。
“尊敬的*梁知会*执事,检测到您已到达本次任务地点*山中村*,请前往任务地点,接触任务对象*严今期*女士*。贴心的川原系统提示您:建议维持隐形状态前往探查,非必要不显现世间……”
话音未落,梁知会“唰”地一身浅灰道袍,站立在了原地。
贴心系统:“……”
小助理:“……”
小助理:“啊啊啊啊梁执事——你就这样去了?!那我怎么办?”
远处两个小孩已经朝她投来目光,梁知会扶了下虚空中的耳麦:“有事耳麦联系。”
然后不顾耳麦里的抽气声,抬脚往村里走去。
“贴……心的川原系统为您服务。”系统尽职尽责,“直行二百米;随后左转,马上右转,直行……”
村里地广人稀,梁知会一路走向村里一处人声喧闹的地方,身后已然缀了男女老少十数人,眼神里挂着不加掩饰的紧张和戒备。
她混进人中,踮起脚尖朝屋内张望——一股血腥味猝不及防地涌进她的口鼻。
耳麦里:“梁执事谨慎些,我瞧此处村民应当鲜少见到外人,戒备是理所当然……此处竟是在生产!”
梁知会微微蹙眉。
“怪不得。”她小声道。
小助理:“什么?”
“怪不得被解约这么多次。”梁知会琢磨道,“难办。她是个医者。”
旁边的村民听见她模糊不清的话语,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小助理:“你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我就多说点,您听着!”
“借过。”梁知会毫不在意,侧身到门前,看向屋前忙碌往来的人。
冥冥之中地,她竟然一眼就锁定了一个人。
就是她了。
梁知会想。
“嘀!”耳麦传来电子音,“已到达任务对象所在地。检测任务对象外在特征为:*身着浅灰色外裳,长袍灰蓝,长发束于脑后,额角沾有血渍……”
梁知会眼睁睁看着她从里屋掀帘出来,抬起擦拭额前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白皙的额角上,刚刚沾上一抹鲜红的血渍。
严今期看着她出了神,缓缓放下手臂。
“这是谁!”屋里一个老太冲门口喊道,“村外来的?出去!出去!”
梁知会卡在门前,还维持着侧身的姿势。她闻声轻咳一声,收回目光:
“抱歉,我……”
“是我朋友。”
严今期又看了她一眼,净了手,又忙不迭地转身回去。
那一瞬间,梁知会感觉到身边的敌意消失了大半。
她望着摇晃的门帘,抿了抿唇。
“天……”小助理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竟是故意放轻了,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她好美……”
梁知会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个人跟着自己,顿时正色,脸颊有些诡异地发烫。
突然,梁知会浑身一僵——她看到严今期掀帘露了半张脸。
严今期:“外头等我,不要乱走。”
梁知会乖乖点头:“哦。”
哦?
哪里不对。
小助理没有察觉:“梁执事,她不认识你吧?再说,你显形都用的化像,她说你是她朋友,应该是在帮你。素不相识,就出手替你解围……为什么好人都这下场?沦为被川原系统检测到的地步,还被那群废物执事解约!”
梁知会走到外围无人处,压低声音:“你凉性的吧?”
那头瞬间噤声了。
小助理:“抱歉。”
梁知会:“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小助理:“嗯。”
梁知会自认说得诚恳,但人家或许认为遭到了歧视,那也没有办法。
一时耳麦中安静下去。
秋风晃悠悠地扫掉一片苟延残喘的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梁知会突然发觉,安静的不止耳麦,还有周围的世界。
她直觉不妙,起身疾步往屋内走去。
这次没人拦她吼她。
村民们三两结对地往反方向散去,仿佛看完一场早知结局的戏剧,此刻就安安静静地各回各家。屋内外沉静地近乎不祥。
还未走近,只听一阵微弱的人声,大约是什么“醒了”之类的,随后是一阵低声交谈。
梁知会在门帘前止步,垂眼看着帘上已经变成深红的血迹,像是在等待什么。
“啊——”
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声撕破了寂静的小屋。
血腥气还未散去,屋内的温热也依旧透过帘缝溢出。
女人的哭声撕裂而沙哑,像是钝刀生生地刮在血肉上。
那哭声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在哭。
梁知会抬眼,拨帘走了进去。
她尽力忽视塌旁那团模糊的血肉,快速地在狭小的屋内搜索自己的任务对象,随后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严——”
耳麦:“嘀!嘀!嘀——违规预警!违规……”
闭嘴。
梁知会在心里道。
她一把抓住严今期的手腕,对上她的眼神——她含着清泉般的眼眸里内敛而平静,如果不是颤抖的手腕、以及满手鲜血去摸药箱的动作出卖了她,梁知会几乎要被她骗过了。
梁知会掏出手绢,替她擦手:“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严今期仿佛被她的动作按了停机键,目光逐渐被疲倦淹没,恍惚地摇摇头。
“不拿。收东西。”
“好。”梁知会把手绢塞给她,转身收东西。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产妇沙哑的声音喊道:“严大夫!严大夫——”
梁知会蓦然转身,看到严今期被扑得身形一晃。
产妇跌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严今期的腿,将她的衣角拽出血指印:“严大夫你不能走……严大夫!大夫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梁知会有片刻地呆滞。
小助理颤抖的声音小声传来:“人死了还怎么救?这不是为难人家吗?若是不给救,该不会……”
梁知会举目四周,看到屋内大概站的都是此户人家或亲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此刻全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目光默然地聚集在她们二人身上。
没人说话,也没人去扶产妇。
梁知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
她“啪嗒”一声合上箱子,几步上前,毋庸置疑地横抱起产妇,在她的哭喊声中将人放回塌上,用被褥拥上。
“你不能着凉。”她道。
产妇被她按着,大约也无力再挣扎一次,只是趴在床沿,对着严今期一动不动的背影哭。
“大夫!”一个老太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同样不由分说地攀上严今期的手,“真的救不成了吗?我女命苦,嫁了三载才怀上这一个,这八个月过得辛酸啊大夫……”
“死了。”梁知会沉声道。
梁知会半眯着眼,缩回去探那幼小身体的手,隔着人群看向严今期。
老妪没了话说,喉咙里哽咽了一声。
“不,不——”产妇一把揽过孩子的尸身,“不……严大夫,严大夫你——”
梁知会往旁边走一步,挡住她的目光。她轻轻弯身,隔着襁褓抚上那具变硬的身体的额头。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梁知会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送孩子往生来世,不是么?”
产妇的哭声顿时止住了,随后开始低声地啜泣,胸腔内仿佛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半仙,这位半仙——”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走出来,“我瞧你打头,像是山外头那些烧香拜佛的,娃的后事就让你来办,准妥当!”
“抱歉,”梁知会抬手,“免贵姓——支,不叫什么半仙。此外,请问您是孩子的谁?”
中年男子:“我是他爹啊!”
耳麦里小助理:“半点悲伤没有,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孩子亲爹……”
梁知会转向抱着孩子的女人:“把后事办好了,孩子会早早去向来世。”
女人止不住哭声:“……会投个好人家吗?”
梁知会犹豫一秒。
“会。”她顿了下,又补充,“生者莫忘替他多行善事,积累功德。”
产妇:“会吃饱饭吗?会有衣裳穿?会有……”
“够了,哆嗦什么?”中年男人上前抢夺,把孩子尸身从产妇怀里摘下来,“半仙——支半仙,后事办好就成,咱不求孩子什么来世大富大贵,就求个平平安安。你让孩子好好投胎去,别流连村里,早殇的孩子戾气重,他要怪就怪自己投错胎,可别找上我家来!”
梁知会瞥了他一眼。
“是吗?”
老妪:“赵大!你个混球说的什么话!”
赵大置若罔闻,忙着对梁知会提诉求:“……最好啊,还有没有什么法子保佑我媳妇儿下胎再生个男娃……”
“赵大。”梁知会摸了摸下巴,冷眼里含着笑意,“你也知道,我办的是白事,不吉利。这不该求的东西,你确定要找我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