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玻璃窑正式开工那日,整个栖霞镇排得上面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有顾及荀家往昔家道盛景的,或派人现场庆贺,或随礼尽点心意。
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想见证荀旸的败家之路。毕竟荀氏败家子与张员外做抵押之事,人尽皆知。这口窑如果烧不旺,赚不了银子,那荀家几代人攒下的祖宅,就改头换面姓张了。
败家子常见,输掉祖宅的,少有。那都能上栖霞镇的坊间名人录了!败家事迹,再经说书唱曲的一加工传送,十里八乡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教育子侄的案例,就都有了。
当然,这些荀旸心里都清楚。来都来了,荀旸热热闹闹放了鞭炮,走完上香祷祝等全套开工仪式,便将来客们,全请进窑场参观。也让乡邻知道下,他荀旸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走马斗鸡的浪荡子,如今改邪归正,定要好好立一番事业。
荀家毕竟空有虚壳,此时内里穷得紧,也没甚预算招待来客,开工酒更是请不起。可水米未有,也不是待客之道。荀旸正一筹莫展时,见林靖带了两个工人,正拎着几个大食盒走来。
林靖将食盒交给刘管家,让他好生安排下去,请客人们用些点心和茶水,也算全了这开工之礼。
招呼过客人,荀旸甚是感激地问林靖,是不是把体己钱都垫出去了。看得出今日点心,是镇上数得上的果子铺采买的,怎么也要花出去一两银子。换做此前,荀旸定不会放在心上,可今非昔比,他的这位的小夫郎,向来在家中忍辱负重、简衣缩食。今日竟舍得花巨资,来帮他挣面子。
身为夫郎,加上荀旸的苛待,林靖在荀家的日子过的还不如二门上的小厮。当日也是卖身葬母无奈来到荀家,哪有傍身的银钱。眼下的体己都是平时卖些字画,一文一文偷偷攒下的。
这样的门面,也只够撑上一次。因为林靖知道自己囊中这点银子有限,只留了帮林靖补阳气的食材钱,其他全用上了。反正他已经定好一个钱柜子,就等三个月后数钱。
荀旸来谢,林靖只是一脸惯有的风轻云淡,说了几句让他的夫君宽心之类的客套话。
整场荀氏玻璃窑开工仪式,随着荀旸点着炉火,圆满落下帷幕。
窑内热了起来。熊熊烈火将装有石英砂、草木灰碱和石灰的坩埚,团团吞噬。众人注视着炉内透出的刺眼火光,恍如隔世般地意识到,这玻璃事业真的在搞了,而且这第一步迈得还算顺利。
这玻璃烧制,小范围试验是烧成了,真正上了窑,大体量烧起来能否顺利,荀旸心里也是捏把汗。一窑坩埚要烧上一两日,才能完全熔化,荀旸让他的林郎不要在这等着,可以过几日塑模成形时再来。
窑内炉火烧得旺,家中小夫郎也没闲着,参归羊肉、银杏腰花等菜肴,轮番烹来投喂给荀旸,荀旸也照单全收。这关键时期,定要附得牢牢的,可不能让他的夫君少了阳气可吸。
总算盼到溶液浇筑的日子,荀旸早早起身准备,今日全天都要守在窑里的。冷却成型非同小可,上千度的玻璃溶液,冷却成固体,最怕的是什么,是冷热不均的温差。若门窗漏风,脱模冷却成型的玻璃器,迎风一面和背风一面冷热汇聚,玻璃不炸才怪。
所以浇筑成型的日子,整个窑洞完全密闭,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门窗也不能开。这话,荀旸跟刘管家等人交代了一遍又一遍。
听着外间有动静,林靖也起身收拾准备。这些时日,荀旸称自己在榻上睡得踏实,坚持要睡榻,如果林靖也想睡榻的话,可以和他挤一挤。他如此说,自然也就断了林靖和他换床的念头。逢场作戏,也是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日日□□。
见林靖收拾停当出来,荀旸笑着道:“林郎早啊,今日我要在窑中待上一整天,中午不用等我吃饭。”
林靖帮荀旸套上一件罩衫:“这么重要的日子,请爷也带林郎去长长见识。林郎给爷打下手。若嫌林郎碍事,林郎去炉火旁填炭加薪也是可以的。”
认识以来,林靖好像没有求过荀旸什么,今天竟然破天荒开口。荀旸看着林靖,窑中辛苦,闷热无比,尤其今日冷却之时,门窗都是不能开的,进去了,可不兴反悔跑出来。
林靖听荀旸讲着注意事项,自是满口答应,眼底藏着兴奋的光。忽然这光熄了,带上一抹担忧和慌乱,林靖凤眼圆睁,眉间陡然蹙了起来。
见林靖神色有变,荀旸心中一顿,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着:“怎么了?林郎怎么这样瞅着我,我脸上有花不成?”
“爷,你流鼻血了!”
林靖忙找来巾帕,帮荀旸处理这突发状况,好在出血不多,很快止住了。林靖又去打了盆水,将荀旸脸上血迹擦去,收拾停当。
荀旸将巾帕拧干,擦了擦手,大大咧咧说道:“鼻血而已,小状况!想必是近日天气干燥,上火了。无妨!林郎不用担心,你看我身体好着呢!”
荀旸又秀起了他的肱二头肌,甚至还想给他的林郎翻个跟头,证明自己壮实得很。林靖拦住了,说他信爷,无事就好,陪爷去窑内上工要紧。
***
窑内如火炉一般,工人师傅们只穿着单薄的汗衫,但肩上巾帕还是湿了一次又一次。
荀旸是爷,爷要有爷的举止约束,就算热,也不能众人面前坦露身体。何况他此刻正不错眼地紧盯着窑炉中的状态,顾不上热不热的。
玻璃溶液,烧炼已成,如一炉液体的火,被师傅用长柄勺依次盛出,快速倒进模具中,再压上另一半模具定型。如同把一团火,瞬间封在模子中。
稍待片刻,缓缓脱去模子,一只葵口宽碟就有模有样地留在了案上。趁这团火还没完全凝固,师傅以长钳控制,拿长剪慢慢修整掉多余的料。再将宽碟移至炉内火上烘烤片刻。这为的是让方才修剪的玻璃口变平整。
荀旸慢慢讲解着玻璃碟的制作过程,林靖自是不住点头,爷说什么都要回应,这是作为夫郎的本分。可这玻璃委实漂亮,林靖正要伸手去摸案上的玻璃碟,却被一只大手紧紧钳住手腕。
“当心!别看它现在同普通碗盏一般无二,温度至少还有几百度,万万摸不得!”
林靖心内一抖,自知有错,垂眸不语,待要抽出手腕时,试了两下却都抽不动:“爷,我错了。再不敢随便乱动。爷……”
几声“爷”,让荀旸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而失了礼,慢慢松开林靖的手腕:“碗碟冷却还要一段时间,这炉口热,林郎不如在角落下等着,待完成成型后,我们一同检查这批玻璃器皿的成色。”
林靖见荀旸额间渗出不少汗珠,脖领也湿了一圈,穿得如此严整,怎能不热,但作为爷是没办法在此宽衣的。
林靖随荀旸在稍远一些的角落坐了,看着窑内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尤其看着偌大的案上渐次摆满杯碟碗盏,荀旸有种秋后收获、苦尽甘来的感慨和兴奋:“要成了,马上要成了!林郎就等好吧!”
林靖浸了个湿毛巾递给荀旸:“爷擦擦汗,这样也能清爽些。我们一起等!”
“好,我们一起等,再有几个时辰,等案上的玻璃凉一凉,晚间就可以出窑了,回家我们好好吃一顿,庆祝下!”
刘管家一边擦汗,一边笑呵呵地走过来跟荀旸汇报:“爷,这炉料已经全部浇筑成模了,全在那案子上摆着,真真是惹人爱!老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第一次见这玻璃碗碟,好看!实打实地好看!爷也争气!老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也定会高兴的!荀家的雷祖列宗保佑啊!”
说着刘管家鼻子一酸,掉了几滴泪下来,忙又笑着擦去:“看老朽是高兴糊涂了,这大好的日子,高兴,我高兴!爷,下一炉要炼制的料已经搭配好,爷觉得可以的话啊,我让师傅们进炉烧着。”
一席话,让荀旸也是无味杂陈,他起身搀着刘管家道:“好,下一炉开始吧,现在就等这些碗碟冷却了,晚上我们回去……”
许是起猛了,荀旸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地上。
这可吓坏了众人,爷啊、爷的叫成一片。更焦心的是林靖,难道是附体的鬼,给热跑了?这可如何是好!眼见玻璃之事就要成了,他的爷可不能这个时候倒下。
他忍住眼底的慌乱,整个人强撑着,提醒自己冷静、千万不能乱:“爷是热到了!要透透气!”
林靖稳住情绪,一边说,一边将荀旸的领口撕扯开,还拿湿帕子给他的夫君擦拭脖颈等处降温。刘管家也忙过来,找了个蒲扇给扇着。
可荀旸半天也没醒过来,林靖急了:“不行,把爷抬到外面去!这样下去,爷会死的!”
从未见林靖气势如此坚决,刘管家吃了一惊,眼下虽急,他也没招,持扇的手颤抖着:“可爷说了,这玻璃冷却的过程,见风就碎……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这门!”
“难道让爷死在这里不成!这一炉玻璃重要,还是人重要。人没了,要这玻璃有何用?开门!”
林靖也像被鬼附体了一般,大改往日谦和之态,硬是靠着他瘦弱单薄身板中爆发的气势,将窑门吼开了。
不多时,身后窑内,玻璃杯碟炸裂的声音,窸窸窣窣传来,如檐铃般响成一片。
缓过气来的荀旸,看了眼窑内,听着这满窑玻璃炸裂的声音,缓缓说道:“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这杨万里的诗,诚不我欺!以及,那张员外家庆祝老宅改名的爆竹,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荀旸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襟凌乱,满身湿漉漉,分不清是水还是汗:“还有,林郎,我已经醒了,大家都在,你这手……是不是先从我身上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