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醒过来，并未多言其他，只要林靖带他回去。
赵行首哪里肯让，执意留二人住家中住，说煎汤煮药，方便照应，而且赵家就有间药材铺子，再名贵的药材他们也都能找到。
林靖让小元子去搞来一个藤编春凳，众小厮则小心翼翼将荀旸往凳上架。荀旸递了个眼神给林靖。
林靖会意，两人被分开之时，他用被毯围住荀旸，自己也罩上一件披风。这是兄长的秘密，也是二人的秘密。好在旁人闹喧喧忙着，没人察觉出二人脸上的小羞赧。
赵翕还一味要留，上前扶住藤凳。又说了几句天下商人是一家，原因互相照应之类的话。
林靖冷笑一声：“劳您费心，实在不必。人是在这里打伤的，万一汤药再出个什么差池，不是更说不清？”
小元子也识趣，将藤凳赵翕摸过的地方，掏出巾帕擦了几下，还故意夸张地甩了甩，像是甩掉霉气。
自知无理，且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赵氏父子仍然满脸尬笑地、将荀氏夫夫送到门外。
荀旸趴在藤凳上，一路“哎呦”着从厅内叫到车内。林靖跟在旁边，眼睛就没离开过荀旸，一会帮他掖一下被角，一会儿又帮他擦擦额头的汗。
马车离了赵家，又拐过一条街，荀旸方住了喊叫。
一声高一声低的痛，听得林靖急出满额细汗。他半蹲在凳侧，拿出水囊递到荀旸嘴边，柔声道：“爷，觉得怎么样了？喝点水，润润口。”
林靖让小元子拿着郎中方才开的方子，再找两家医馆看看，若无问题就去抓药回来，仔细煎上。还特意交代小元子全程盯着，不能出一点纰漏。林靖安慰荀旸再撑着点，到客栈就能上药了。
荀旸就林靖手中喝了几口水，抬眼看着面前的清冷之人。往常最是端正得体的林郎，眼下却急得忘记了仪容。额间发丝还垂下几绺，被细汗溻湿，随意地贴在额角。
对，林郎在紧张自己。难得见他为自己着急，荀旸暗喜，心里泛起水花，不觉又抬眸看了一眼，少了一丝不苟和严谨刻板的林郎，还蛮可爱的。
他趴在藤凳上，腾出一只手，不由自主向林靖伸去。
爷……这是要做什么？林靖睫毛微震动几下，心跟着提上来，呼吸轻屏，有股微微的窒息感。
林靖垂下眸子，却并未躲。
相反，像准许某种跨越城池的“禁忌”破门而入，林靖竟然带着些许期待，鼓足勇气，等着这只方才倒地时、紧紧护住自己后脑的手，朝自己慢慢伸过来。
修长、微屈、有力，带着一小团云朵般影子的手，荀旸的手，正朝自己伸过来，越来越近。云朵划过颌骨、脸颊……一路而上，停在眉脚。
云朵是暖的，带着电流，触碰到地面的那刻，一股隐隐的酥麻感，从额间直钻进心间。林靖的眸子，乱了阵法，水波潋滟，垂得更低了。
手指缓缓挑起贴在额间的碎发，一丝，一丝，又一丝。如用竹筷轻夹豆花，力度不够，于事无济，力度过大，则易碎、会疼。
看不出孔武有力的爷，动作起来，竟有如此轻柔如水的一面。每一下，都落入心潭，涟漪阵阵，激荡不已。
林靖脸颊滚烫，他刚想说自己来，忽然又忍住了。这是他开了城池之门，半推半就放进来的侵·入者。他也只是来帮自己整理城池，并没有其他逾矩行为，他整理得很好……
林靖说服着自己，任由对方整理着额前头发。时间停滞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城池整理者，完成了他被准许的任务，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外走去。
城池守门人，站在原地，带着某种淡淡落寞。为什么会落寞？发丝已然理好，他是该离开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再留下来的理由……
但自己还是有些忧伤，难道自己在期待其他？想到这里，林靖的心悸动一跳，再抬眸，那城池不速之客，已不见了踪影。耳边却模模糊糊传来对方呼喊自己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声接一声，“林郎，林郎……”
见林靖没反应，荀旸又唤了一声，“林郎！”
“噢！怎么了爷？”回过神来的林靖，忙理了下衣襟，掩饰自己的失态，“又疼了是么？”
荀旸笑着摇摇头：“林郎，方才给我喝的是什么？”
“爷，是水，怎么了？”林靖以为水囊出了问题，忙打开自己也喝了口，并未发现异常，“爷，是水，普通的水！或者爷想喝点其他的？”
“是水呀，我以为是老君的仙酒、或者观音菩萨的圣水呢！喝过之后，顿觉浑身神清气爽，满是力气，都能坐起来了！你看！”
说着荀旸翻身爬起，曲起自己的肱二头肌，车内空间有限，不然他又想翻个跟头给他的林郎看看了。算来，他的林郎也很久没见他翻跟头了。
不过此时他的林郎，唯恐他动作过大，扯到背上的棍伤，正手忙脚乱把他恢复成方才的姿势：“看到了看到了！爷真棒！快趴好，碰到伤口就不好了！”
林靖掀起来背上剪开的衣角，尺许长的棍伤已成红紫色，顿觉揪心不已：
“爷，刚才怎么那样傻！那一棍子，明明是冲着我来的，爷却生生替我扛下了，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能不疼……”
说着，林靖的喉咙跟着哽住了，眼角隐隐泛着泪花。
这下换荀旸慌了，忙又要坐起来展示自己没事，中途被林靖拦下，只得乖乖趴好，轻声哄道：
“没事的！林郎，真的没事，一点都不疼！刚才是吓唬那赵氏父子的把戏。林郎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信以为真的对吧。”
说着，荀旸伸手拿出个靠垫让林靖坐在身下，继续道，
“况且我皮糙肉厚的，此前我常挨打，这都是小意思！倘若那一棍子打在林郎身上，可如何是好。万一留了疤，更不得了！将来咱是要考探花郎的，可不能因此误了前程！绝对不行！”
林靖知道荀旸在宽慰自己：“眼下不过是小小生员，秋闱还没考，哪里就探花郎了，爷真会说笑。”
“我们谪仙大人，将来一定能成为打马御街的探花郎！”荀旸又向前趴了趴，“方才，林郎是不是怕了。我装晕的那会儿，林郎的手都在抖。是怕我死掉，对不对？”
“哪里怕了……爷会长命百岁，休要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好，我不说我不说！那你承认，你怕了！”
“怕什么？”林靖一脸认真。
荀旸眼中夹着促狭：“怕……失去我？”
“……”
荀旸原本想着言语逗弄下林靖，谁知一下子将对方说害羞了。
红了脸的林靖，绯色染上耳垂，如那深秋的红豆，娇艳欲滴，与唇上那抹氧化亚铜色、互为映衬。
荀旸顿觉心头被什么猛击两下，飘飘然，还有些懵懵的。怀中似有只兔尾在撩拨，躁动难耐，不觉咽了咽口水。
“林郎！”
荀旸竟又鬼使神差地勾了勾手，唤林靖靠近，他有话说……
虽不知荀旸要说什么，还这样神神秘秘的，非要咬耳朵，林靖还是俯身靠了过来。担心荀旸趴着跟自己讲话不方便，特意将耳朵往荀旸嘴边凑了凑，离得更近些。
那股淡淡的桃花香，从眼前衣襟掩映的颈侧，汩汩沁出，浸入荀旸心扉，并瞬间将其占满。
怀中兔尾跳动得更为欢脱，荀旸觉得他的兄长眼见又要失控，他脑中一片空白，全然忘记刚才要说什么，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绯红色耳垂！
如此近，近得连柔软轮廓散发出的温热，都清晰可辨，且，就在唇边！
双唇微启，荀旸，轻轻吻了上去！
绯色、氧化亚铜色，纠缠在一起，在荀旸眼前，绽放开来，如绚丽烟花。
***
一声轰响，在林靖耳边炸开。他整个人呆住，耳中轰鸣不止。
爷，吻了自己！在耳边！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将他团团裹住。手脚冰凉，林靖感觉自己不受控地在抖。
方才城池的不速之客，又回来了，带着更猛烈的武器！
待眼前炫目的亮光散去，林靖用尽全身力气，放转过头去，看向这“越界”的不速之客。
对方丝毫微动！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看着彼此！
恨不能，鼻尖相抵！气息起伏，将周围的凡尘，全然掩盖。
这一次，谁都没有躲！
林靖看着这越界者的眼底，幽深，神秘，熟悉中又裹挟着陌生的色彩。
离得这么近，又觉得似隔着断崖山涧。跨过去，便是让人沉溺其间、让人万劫不复的……欣喜和满足。
这种跨越，不可逆；这座城池，破入之后，也便再没有回头路。是勇往直前，还是……
两人明白跨过山涧的下一步是什么，但也并不全然清楚，横跨过去，等在那沉沦之地的，究竟又是什么。
方才吻了自己的“武器”，那样温柔。
林靖靠得更近了些，抬眸望向对方的眼睛。
蓄谋已久的不速之客，收到了只有他自己可以破译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