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郎，这床榻，今晚是没法睡了。”
荀旸怕林靖不信，忙弯腰抓起被子一角，拿到林靖面前，两手一拧，雨水滴滴答答直落。
林靖看了眼那快漏成筛子的房顶，微微摇了摇头，看来刘管家明日终于可以请人来修葺了。他将榻上的湿被褥移到一侧，找来几个木盆，接住房顶还在漏个不停的雨滴。
荀旸紧随身侧，也跟着紧忙。一会儿抱被褥，一会又拿毛巾擦拭榻边的水，勤谨得像个有求于人的淘气包。还是那句话，无事献殷勤，这殷勤背后总藏着点鬼主意。
荀旸一边忙活，一边拿眼瞅着林靖，见对方一直不吭声，自己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这雨漏的！还怎么让人睡！早知道就让刘管家前几天就派人来修房顶了……这大半夜的，也不好找人来修！”
“爷今晚睡床上吧！”林靖看外间榻上这一片狼藉收拾的差不多，转身超里间走去。
直接邀我上床？这么直接、这么果断的么！
荀旸面上佯装为难，脚下早鞋不沾地、轻快地跟了过去：“林郎，那你看怎么个睡法……”
林靖没接茬，径直走到里间，开了橱柜，拿出一个枕头和一床单薄被子：“爷先将就在床上睡一晚。现下太晚了，也不好兴师动众整理。明日再着几个人将外间收拾一番。”
荀旸口里答应着“好”，正要接过林靖手中的被褥，却见林靖绕过自己，抱着被褥向外走出。
“林郎，你去哪里？” 荀旸忙向外跟去，横身拦在林靖面前。
林靖从被褥后面抬起头：“小六子那里，应该还有地方，我去挤一挤。等这房间收拾好，爷如果还想让林靖回来，到时我再搬回来。”
“这么晚了，去打扰小六子，不太好吧！”荀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那里挤不下吧……”
林靖紧抱被褥，绕过荀旸，继续向外走去：“好在小六子块头不大，两个人挤挤，应该没问题。”
荀旸见林靖还要向前走，上手一把抓住被褥，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和我挤一挤!”
此话一出，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屋顶雨滴，滴答滴答，一声接一声掉落在木桶中。烛影晃动，柔和暖光轻轻扫着林靖秀气高挺的鼻梁，唇角似抿着一丝倔强。领侧的衣襟，随着光影，明暗深浅、晕涂开去。
荀旸的眼睛不自觉，层层向下探去，却被林靖胸前的被子死死挡住。
“就在这里，不许去挤小六子。”荀旸身体前倾，死死抓住被褥一侧，似乎林靖不松手，他就将林靖一起抱起来。
林靖看到了这眼神中的侵略，手中一轻，被子早被荀旸不容分说地夺过去。
荀旸将被褥往床上一摊：“这床，不比小六子那里宽敞？”
林靖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荀旸将方才这床薄薄的被子，铺在床外侧，然后回身等待夸奖似的对着自己笑了笑。
“林郎，我睡外侧。”荀旸轻轻挠着头，假装看向别处，脚步却慢慢想林靖挪来，“我睡觉很老实的，睡相好！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
荀旸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心里水花荡漾，喜悦漩涡汩汩翻搅，他赶紧背过身，不然这被水花呲开的牙，让眼前人看到了，多难为情。
“爷……”林靖像被定在了原地。他眼睛根本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紧紧盯着地面，双手藏在身后，衣角都要被自己捏碎了。
荀旸稳了稳情绪，回转身，来到林靖身旁，宽阔肩膀投下的影子，直接将林靖完全罩住。他俯身看着眼前这根本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林靖，瘦瘦小小的一只，心中浮起有了一种异样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荀旸不记得何时有过，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不由自主想再靠近一些。可马上靠近了，自己又像被什么拦住，怯怯的，怕怕的，不敢向前。
眼前人，明明小巧一只，清清冷冷，恨不得一根手指就能推倒。但正是这人畜无害，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林靖，却让荀旸如临大敌。靠得越近，他心底的那股紧张，越真切。
屏风那侧的雨滴声，伴着外面风打窗棂的声音，越滴越紧，就像荀旸现在越来越急的心跳。荀旸，有些慌。
两人谁也没动，就这样僵持站着，像是一种沉默的对峙。又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没有邀请，但也没有拒绝的信号。
一团暧昧的气息，随着这烛火，簌簌跳动，包裹住荀旸，又通过臂膀投下的阴影，压在林靖身上。荀旸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雨滴敲打之声渐渐停了，只剩滴落盆中之水叮咚——叮咚——
离得太近，荀旸看不到林靖此时的神情。他试探地向前又靠近了一点，肩头衣衫已经摩挲到林靖的黑亮的发丝，随着呼吸微浮，衣衫也跟着轻移，将那黏连的发丝，一点点撞乱了，荀旸跟着心尖发痒。
对方仍然一动未动。
荀旸觉得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他喉咙发紧，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沉着嗓音，在林靖耳旁低声道：“林郎，天不早了。”
口中低语之气息，将林靖耳畔的碎发轻轻拨动，撩拨得眼前耳根更加红烫。
林靖身体跟着抖了抖，像是打了一个寒颤。他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轻微地朝荀旸点了下头。
“那委屈爷了，和我挤一张床……”
“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
荀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伸出的手想去碰林靖，快接触到时，又开始畏手畏脚，忙又闪开。恐一时不慎唐突了对方，惹林靖害羞不开心。此时的荀旸整个人围着林靖，紧张地手舞足蹈，如同捧着一束带刺儿的玫瑰，被那香味吸引得醉了心神，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那……我先去外间更衣。”林靖转身离开，帮荀旸拿好换洗衣物，自己闪去屏风那侧。
林靖离开的一瞬，荀旸觉得胸口瞬间舒畅，这才发现刚才一直憋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于是伸开双臂，长长伸了个懒腰，并痛快喘了几口气。
只是一起睡个觉而已，又不会做什么。荀旸啊荀旸，你说说你，自己在这脸红心跳的，是怎么回事？这么怂的么？
快速换好衣服的荀旸，正坐在床边骂没出息，抬眼看林靖从屏风那侧弯进来，正迎着烛光，徐徐朝自己走来。荀旸看呆住了，一整个僵在那里，嘴巴都忘记合上。
林靖一席霜白色中衣，腰间系着条妃色汗巾，配上散在肩膀那柔软乌亮的头发，烛光照映下，真如月中仙子般，所到之处，处处光辉点点。荀旸觉得眼前人，在日间人前的清冷之外，展露出难得一见的柔和与细腻。这，就是他的谪仙大人！
“爷！”林靖唤了声荀旸。
“林郎，怎么了？”荀旸不明就里，纳闷谪仙大人为什么兀自站在床前，动也不动。
林靖向床里侧指了指：“爷……我睡里侧。”
“哦哦！抱歉！”荀旸忙起身，让出上床的位置，“我们两个枕头，两个被子……你……”
荀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不然呢？不是你要来跟人家挤在一处睡，不是一人一被地睡，还要怎样睡？
林靖没出声，翻身上床，面朝里，静静躺下了。
荀旸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人家邀请自己上床？半日反应过来的荀旸，意识到了自己的傻气，他嘴角偷偷上扬了下，然后利索地也跟着上了床。
靠着床边，荀旸扯着自己的被角，拿捏着动作，小心翼翼慢慢躺下，好像这床被褥扎人一般。更怕不小心碰到里侧的林靖。
“爷！”林靖仍然面朝里，轻轻唤了荀旸一声，“灯！”
“灯？”荀旸口中应着，心里却暗自哆嗦了一下，他朝着桌案上的烛灯看去，烛光溶溶，灯辉温暖，在这潮湿的雨夜，照得人心底暖融融，如羽毛般轻柔。荀旸喜欢这种感觉。
“林郎，灯燃等正好，无需修剪烛花。”
“……烦请爷，熄灯！”
荀旸一拍额头，幡然明白。他翻身下床，趿着鞋，几步冲到桌案边，将灯熄灭。然后抹黑走回床上。掀起被子的一瞬，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如果此时不小心拽到林郎的被子，会怎样？他会生气吗？他，会拒绝吗？他……
荀旸乖乖躺平。林靖就在身侧，黑暗似乎将彼此的距离推得很远，又好像将两人揉碎后紧紧团在一起。荀旸听着对方轻轻的鼻息，熟悉的桃花香渐渐弥散开。春日树下那满枝桃花，繁花下的林郎，此时正卧在自己身侧。这就是幸福的感觉么？
不知何时，窗外雨声复起，檐铃跟着乱了节奏。这细风绵雨中，荀旸静静听着，思绪也跟着越来越远，他似乎听到那一树桃花，正被雨水打湿，湿重的花瓣纷纷坠落，散入泥淖，伴着花瓣飘落，似乎还夹杂着抽泣之声。
荀旸忽然发现，这抽泣声，是从自己身侧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