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
荀旸想起前世,一场毫无症状的试验事故,自己烟消云散,穿到这个故去的浪荡子身上,一开始不知这算有幸还是不幸。随着日子一天天翻页,他亲手将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禁时常自嘲身在福中不知福。前面有奔头,身边有柔情,原以为夫复何求。奈何所求一件接一件。
做成了第一件玻璃,便想着复制一窑,开了第一个窑口,又研究其他窑口,等在栖霞做起来之后,又将手伸到京城。玻璃事业就是一个不断升级打怪的过程,因自己手握独门技术,一切难题都不在话下。荀旸自是游刃有余、信心慢慢。可另一事情上,荀旸却接连败北。
宣纸铺就,笔挺墨满。荀旸心中勾勒着林靖的模样。一条条把即将与何典沟通的条款落诸笔端。脑子里却满是那日正面与何典正面的场景。林靖走的是科举仕途,迎的是光明前景,而荀旸在林靖身边一天,他曾经沦为哥儿的耻辱过往,便会一天被人揪住不放!成为他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将来因此惹出更厉害的祸事,也未可知。
何典诉求很简单,荀旸与林靖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曾经与林靖的那些过往,就让它随风消散,绝对不能再提起。
荀旸自是不依。他与林靖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到了当下的境地,玻璃事业蒸蒸日上,林靖学业更是未来可期,一切都在朝着,寻常猫狗尚且舍不得,奈何患难与共的枕边人,你说舍就舍?你以为你是林靖什么人?
何典背转身,冷哼一声:“我是林靖什么人不重要。你荀旸这个人,却是他林靖永远的污点!”
何典此话一出,荀旸脑中如惊雷炸裂,不由后退两步,慌乱中抓住身后的椅子方稳住。
自己就是林郎的污点。荀旸眼前恍惚,心中喃喃。此话虽如剑刺心,但又何尝有错?
在当下的语境,哪个读书人不是出身清白,要么世代耕读,要么诗书传家。林郎呢?低贱商贾之家的一个低贱哥儿!
京中子弟,谁人不是眼睛长在脑袋顶,见一个外乡小童贸然闯入,还屡次得先生盛赞,岂能不心生怨怼!无事还要挑上三分,何况曾经为奴为哥儿这样的爆料在,那起子小人岂能轻易放弃,定会时时生事。林郎也是在意这件事的。不然也才会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还要跟人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在所不惜。
荀旸眸底黯然,他将思绪收回来,把刚写好的谈判条款落在纸上,折了几折,放在案头用镇纸压了。虽一时不知这何家与林靖有什么关系,但从林郎受伤之后对方的反应看来,必定大有渊源。还有那相似的眉眼……
自己早该料到些什么的。荀旸怪自己后知后觉。方才赵管家悄悄来传话,说林靖已经醒了,伤势已无大碍。荀旸点点头,道了声谢,答应明日与他家老爷再谈一次。又掏出些银两递与那赵管家,希望他多看顾着些。赵管家没收,说照看公子是他分内应当之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荀旸一眼,便告辞去了。
荀旸又展开一张宣纸,提笔却不知从何写起。空悬在笔端的一滴墨落下来,“啪”的清脆一声,如黑色血滴溅在洁白的纸上。
自己“突然”地出现,说不定哪一日也会“突然”地消失。若是自己突然不见了,林郎当如何自处?很多事情,或许是时候做打算了。荀旸神色凝重,提起笔在纸上一笔一划落下两个字:“遗嘱”。
*
与何典进行了长达几个时辰的正面交锋之后,“谈判”达成初步共识。虽然并非林靖所愿,林靖甚至不知情,但何府既然开出条件要谈,荀旸便尽自己最大努力,在这个基础上去为林靖争取。多些东西傍身腰杆总能挺得直些,做真正想做之事时,心里也更有底气:
一、荀旸与林靖原本和离,今后荀旸逐步远离并淡出林靖的生活,让那夫郎的过往尘封。荀旸无异议。但林靖今后若有难处,荀家私下伸出援手,何家不能阻拦。
二、仕商不同途,弄冰室今后所有玻璃生意,林靖不再参与。荀旸无异议。但和离时有约在先,弄冰室大部分股权归林靖所有,账上分红弄冰室会一文不少给到林靖,何家不能阻拦,且休想分走一分。
三、林靖认祖归宗,林靖母亲排位奉进祠堂供养,今后将军府就是林靖的靠山,林靖以将门之后的身份面对世人。这一点要林靖点头。
四、尊重嫡长子继承制,林靖作为一个沧海遗珠,宅院家私等方面,荀旸提了明确划分要求,一项项白纸黑字落在那里,盖上何典私印,以免今后有人抵赖扯皮。
何典在那一式两份的“谈判书”上,收起那枚寿山石瑞兽印章,沉思了片刻,目光看向荀旸,似带着几分亏欠:“我虽是个闲散武官,将军府的台子还在,祖上荫封也没丢,至于人脉资源……至少比你这个初来乍到之人多些。你是个聪明人,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求一求的么?”
“多谢何将军好意!求财问运,草民自会去那寺庙烧香拜佛,至少佛祖不会棒打鸳鸯、拆人姻缘!”
荀旸收起用过印的谈判书,折好放进胸前,正要告辞随小厮去见林靖,行至门前转过身对着何典又行了一礼,眉头紧蹙,喉间如刀片划过,哑声道:“若来日议亲,希望那人是林郎真心所愿,而不是出于将军府的某种利益交换。”
何典将视线移向远处,沉思片刻,点了头,算是答应:“去看看他吧,有些话还是当面明说的好……趁着还有机会。”最后这句“趁着还有机会”,像是交代荀旸,又像是说与自己。
荀旸心内一阵翻腾,他双唇紧抿,冲着何典一抱拳,正欲离开,身后人又将他叫住。何典向前跟了几步,低头从身上摘下一块牌子递过来:“这是通行牌令,刻有我将军府的族徽,弄冰室玻璃的往来货物通行,过大小关卡应该都不成问题。乌鸦岭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这事会有个说法的。”
“何将军,不必了。我今日答应这些条件,不是为了换取什么。”荀旸叹了口气,门外渐渐暗下的阳光斜扫在他身上,“今后还请善待林郎。”
*
屈膝半跪在林靖身侧,荀旸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半拢着对方臂膀,看定那双熟悉的眼眸。
眸底幽潭沉定良久,平水无澜。荀旸知道此时水底定然暗流涌动,缠成一团,可不管怎样的狂风暴雨,他荀旸就站在这岸边,守着林靖,一起迎向这场风波。不知过了多久,潭底猛然一个抖动、随着无声的震荡,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激荡不已。
“爷在说什么?!”哑然一声,如同梦呓。
荀旸在这眸潭水中看到困惑、也看到恐慌,他的心都要疼化了,轻轻摇着林靖,原本瘦削的身板,眼下更显伶仃:“林郎,不怕,没事的,没事……这件事估计一时半刻难以接受,那何将军……日后会同你慢慢解释。我们先好好养伤,其他留到以后细细说。林郎,林郎你怎么了?林郎?”
林靖稍稍回过些神,瞳孔重新聚焦,忽地剑眉道理,眸底多了怨怼与气愤。他用力甩开荀旸的手,失望地不停摇着头:“很好!真很好!这就是你不带我回去的理由?方才那么长时间,原来……原来你一直同那何大将军商议的是,如何将我卖给这何府!”
荀旸仍屈膝蹲跪在那里,垂了眸,一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不是林郎想的那样!”
“那又是怎样?”林靖红了双眼,用尽全力向外推荀旸。荀旸不防中心不稳,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林靖下意识伸手去拉,见荀旸稳稳站起身,不仅没恼,反又垂眉顺目向自己靠过来,无半分脾气。林靖梗着脖子直视前方,眼睛余光却跟随对方的动作,荀旸俯下身,重又蹲回方才半跪的姿势,抓着自己的手放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林郎还有伤,不能再生郁结之气!来,林郎打我!打我!将气发出来!”
林靖抽手,奈何荀旸却攥得更紧了:“做什么!放手!”
“不放!”见对方挣扎得厉害,荀旸索性将对方双手反剪,然后将人一把揽进怀里。
“荀旸!你放手!”林靖又试着挣扎几下,奈何被人紧紧箍住,半分动弹不得,他气得冷笑几声,“若按照荀爷所说的,我马上就这是将军府千尊万贵的公子哥了,你惹得起我么!”
上身动不了,林靖便伸脚去踢荀旸。荀旸索性在床边坐了,将人换个姿势半抱半夹地控制在自己两腿之间:“别动!伤口挣开岂不疼?”
“荀爷还会顾及我的死活?你眼见就要把我留在这将军府了!我不知对方答应了你什么条件,你竟然……荀爷,很是可以!”
两人身体纠缠在一起,离得近,每句话带着那炙热的埋怨,一字字砸在荀旸脸上。荀旸看着怀中人,胸口起伏,像只愤怒又无辜的小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
见对方没有半分要松开自己的意思,林靖红着眼,一口咬在荀旸脖颈,但觉对方身体陡然一僵,让后硬’挺在那里,擎等着咬人者胡乱发泄。
对方不吭一声,这让林靖更气了,他索性发狠地用力,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