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山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药浴后安清黎感觉自己的身体果然变得松泛了不少,先前他以为自己太过劳累,现在再看却感觉到了几分寒毒的蛛丝马迹。
闻山神医说他的寒毒是娘胎里带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他那陪了他七年光阴的娘身体确实不大好。
会是寒毒吗?
但是,什么人会给一个妓子下这样处心积虑的毒药呢?
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妓子的命是不值一提的,并且一文不值的,只要银钱给到位,一条在他们眼里这样卑贱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清黎抬起手臂,看着自己胳膊上青色的脉络,这里面掺杂着一个妓子的血,是了,他娘是个妓子。
但是那又如何呢?
那依然是用尽自己全力护着他的娘亲。
他并不想洗刷他这身在世人眼里最卑贱的血脉,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做的是将那些折辱过他娘亲的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主子,云锦庄的人送来了一封信。”
陈砚的声音打断了安清黎的回忆。
安清黎倦怠地抬起眼:“放那儿吧,我现在不想看。”
陈砚“啊”了一声:“主子,你真的不看吗?丹娘说这有可能是阮公子写给你的诶。”
云阔写给他的?
安清黎缓缓地抚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抿了抿自己干裂的嘴唇:“那拿来吧。”
陈砚嘿嘿笑着把那封信递给了安清黎。
其实安清黎只在一处见过阮云阔的字迹。
那是他们在隐山寺“初遇”的那次,那本儿《国子监三才子与三美人》于卧在树上小憩的阮云阔怀中掉落,他捡了起来,无意之间看到了那写在扉页的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的“阮云阔”三个字。
那三个字的每一道笔划都在安清黎心中日日夜夜地描摹,因此只是一眼他就认了出来这信封上的几个字是阮云阔写的。
安清黎亲启。
不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是什么右丞相公子,而是安清黎。
会这样称呼他的怕也只有阮云阔了吧。
原来阮云阔写他的名字是这个样子的。
安清黎的嗓音有些沙哑:“陈砚,你退下吧。”
“是。”
于是陈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清黎的书房,独留安清黎一人留在其中。
安清黎目光渐沉,将那信封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闭上了眼,轻轻的嗅着。
冰凉的信封带着卷携着墨香的冰雪气涌入了安清黎的鼻腔,像是要把他带到北地的边塞小城。
安宁又自在。
过了很久安清黎才重新睁开了眼睛,骨节分明的手细细地拆着信,拿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宣纸,看着上面的阮云阔一笔一划写下的字。
安清黎的嘴角不自觉的弯了起来。
虽然琬姝公主已经将阮云阔的那句“我会成为与他相配的朋友”转告给了安清黎,可那终究是经他人之口。
虽然安清黎现在见不到阮云阔,但这封信是阮云阔亲手写的。
见字如晤……
四舍五入这些话就是阮云阔亲口对他说的了。
原来阮云阔所愿是与他共享云端风景……
可当安清黎看到“路遇歹人”时他的身体倏地紧绷了起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着他的心。
安清黎捏着信纸的指尖发白,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
阮云阔无碍,但却有一个名为狗儿的纯善的乞儿为他而死。
安清黎的呼吸紊乱了一分,继续向下读信。
他不知阮云阔所行至何处,居然遇到了这样的事。
“被拐之婴孩恐难回其父母膝下”“我不知骨肉分离之痛,却也为之所哀”这两句话让安清黎红了眼眶。
在他眼里,阮云阔本应是那雪山之巅洁净的雪莲,不该沾染这世间的污浊,可现在,那至高至清的人却跌落了凡尘,看到了世间的纷杂的苦楚。
安清黎行事挑不出错处,但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清风峻节的高官。
他不是看不见百姓的艰辛,只是那不是他的分内之事,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把那些涌到了喉头的谏言压回了肚子里。
毕竟当今圣上并不喜欢行事僭越的朝臣。
可是当他看到阮云阔的那一句“愿与清黎开创太平盛世”时又生出了别的心思。
或许他可以借太子之口来达成自己所愿。
疯言矣?
非也。
安清黎看着之上那句写的似乎格外认真的“清黎之苦楚,我亦不知”心中想道,若是云阔所愿,即便是天上星、水中月他也愿意一试。
“陈砚。”
候在门外的陈砚应声而来。
安清黎站了起来,瘦削的肩撑着有些宽阔的玄色衣裳:“明日太子那边不用告假了。”
“可是,主子,闻山神医说明天你要泡药浴。”
“嗯……”安清黎垂着猫儿一般的眼睛,拿起了墨色的狐裘大氅披到了身上,“少一天没事的。”
“可是……”
“陈砚”安清黎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砚,“随我去善堂。”
“啊?”陈砚睁大了眼,呆愣愣地看着安清黎,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不能也不是陈砚大惊小怪,只是他跟了安清黎许多年,知道自己这个主子最烦的就是善堂。
陈砚知道安清黎曾为乞儿,也知道那毫无作为的善堂曾将幼年的安清黎拒之门外,也知道那善堂不过是借着一些身体残疾的儿童募捐,钱财却不知进了哪位官老爷的口袋。
而那些被当做敛财工具的孩子,一个个被养的面黄肌瘦,可以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因此安清黎讨厌那里,从来不愿和别人一起去那里。
陈砚知道安清黎其实偷偷去善堂看过那些孩子,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安清黎每次从那里回来之后心情都十分不好,后来渐渐地也就不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安清黎提起要和他一起去善堂这件事。
陈砚问:“主子,这是做什么啊?”
“去闹一闹。”安清黎勾了勾嘴角,一双眼睛慵懒又狡黠,“我觉得那里的人过得太安逸了,我突然,不想让他们过好日子了。”
安清黎推开书房的门,慢悠悠地走着,陈砚跟在安清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为何,陈砚觉得安清黎身上突然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是一潭死水中生出了游鱼,搅乱了平静,也搅乱了笼罩在其上方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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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北荒,卷着鹅毛大雪的风肆意地拍在原初和阮云阔的身上,此时的师徒二人不仅自己戴着皮帽子皮手套还给两只驴子也穿上了针脚粗糙的棉衣。
那是原初怕驴子受不了冷,和阮云阔连夜赶制出来的。
师徒二人骑着驴子艰难前行,阮云阔现下明白了北荒为何是流放的地方,当真是,冷的要命。
若是穿的不够,恐怕真的会冻死在这极寒之地。
阮云阔伸出手提了提围巾,用围巾掩住了自己的鼻子,纤长的睫毛上以及如同远山一般的眉毛上也挂上了冰渣。
相较于阮云阔的沉默,一旁的原初可以说是精力十分的充沛。
“云阔,你看这漫天的大雪!”原初大声道,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结成一大团白色的雾气,“像不像狂醉的天仙将白云揉碎!”
阮云阔抬起眼,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手心融化。
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他的手就已经冻得通红。
“师父,雪景固然是美的。”阮云阔喊道,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愤通通发泄出来,“可我不喜欢雪,一点都不喜欢!雪生于极寒,可这样冷的天气让狗儿,还有狸奴那样的乞儿怎么活啊!”
甚至还有曾经流浪的安清黎……
“让那些露宿街头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怎么活啊!”
阮云阔说道最后声音已经嘶哑,两行泪从他的眼眶滑落。
他固然知道雪的美,可当他在一个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如同狗儿和狸奴那样的乞儿,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单衣,手腕脚腕被冻得青紫。
或许前一晚他们入睡时还在庆幸今日为何困得这样早,睡着了就不冷了,可第二日又有多少人再也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话本子里说,冻死的人脸上是带着笑的。
可是不管做了什么样的美梦,他们终究还是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冬日。
只有生活无忧的人才有闲情逸致赏雪,借着雪景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真正困苦的人恐怕想的只有自己该如何在这个冬日活下去。
原初默默地看着流泪的阮云阔,指着阮云阔道:“阮云阔!”
阮云阔被原初的叫声下了一跳,这是他师父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
“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要你肯!”
阮云阔看着自己的师父,明明是那骑驴的师父,看起来有几分可笑的师父,夸下海口的师父,阮云阔却好似看到了一位身披轻甲,骑着战马,手拿银枪,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他不知道原初的身份,甚至也从未探究,但是此时,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阮云阔喃喃道:“师父……”
“少废话!男人不要唧唧歪歪!”原初大手一挥,打断了阮云阔的话,“前面就是被贬官员住的地方,该让狗儿认祖归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diss李白的“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只是写到此处心有所感(求生欲极强,狗头保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