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旁观梦境似乎已经得不出更多线索了,温融凝神,猛然发力挣脱了梦境的束缚。
她手指动了动,确认自己已经拿到了梦境中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她扶着歪掉的脖子坐了起来,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身体中无法控制的不适感,盘腿闭眼。
她很有面对梦境的经验,这东西哪怕沾了邪祟之力,也会拥有梦境本来的一些特性,比如说“心想事成”。
当然,这是一种入梦者和造梦者之间的意志较量。
意志足够坚定者,可以用自己的意识左右梦境,意志不坚者反而容易因为内心的恐惧堕入层层噩梦中不得挣脱。
温融凝神给自己止了血,手上有一用力,将脖子“咔”一声按回了正位。
她站起来尝试往房间的边界,也就是那白的墙壁走去,却发现这梦境中的距离感是混乱的,那墙看上去很近,却怎么走都碰不到。
但是没关系,墙碰不到,有另一道边界却是她从头到尾都在碰着的——地板。
她猛地一拳击出,眼看就要砸罗在雪白的地板上!
却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低低啜泣的声音。
拳头停在了距离地板仅有一线之隔的地方,她站起来开口:“成春兰?”
那远远近近辨不清方位的啜泣声忽地就到了她的脑后,她一个转身,看见一个身着病号服双手掩面的人。
温融一眼就能确定,她的手就是自己刚才看到的给尸体化妆的手。
而她的脖子亦是被咬破的可怖状态,只是从那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浑浊的黄色脓液。
她的身上不止一处在流脓,手指间在往外冒,衣服底下在往外渗,混浊的液体在她的脚下汇聚成一片,又延伸出一道道痕迹。
那些痕迹中有灰底红顶的真菌一颗接一颗地冒头,迅速变大,肆意蔓延着。
“好可怕……”她含糊地喃喃着,朝温融走近了一步。
“好可怕……”她又走近了一步。
温融直视着她,问:“什么可怕?”
成春兰:“好可怕……死……好可怕……”
“我不想死啊……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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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春兰今年已经三十二了,早不再是小姑娘了。
而她的长大,必然也伴随着长辈的老去。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送走了爷爷,二十一岁的时候送走了奶奶,二十九岁的时候送走了外公。
和爷爷作最后告别的那时候她还小,对于生离死别还没有什么深刻的认知,她看着爷爷躺在鲜花之中,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心里还在纳闷:
爷爷怎么就是“过世”了呢?他明明不久之前还牵着自己到楼下买过鸡蛋肠粉,他明明……看起来就像是唤他一声就能睁开眼一样……
直到爷爷被推入那个铁灰色的“大盒子”里,她才被突然涌上来的悲伤呛出来眼泪,才终于隐约明白了“死”的真意。
而外公走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奶奶确实比当初的爷爷更显消瘦憔悴,又也许,只是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她没有再生出那种“ta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想法。
她沉默地站在堆满鲜花的棺前,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那具冰冷的遗体已不过是一个空壳子而已。
家人上香祭拜时它尚能短暂地容纳一点被寄托出去的哀思,但很快也将化为一坨辨不清形状的尘土。
难以言喻的哀恸让她泣不成声。
而到了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了好几年,经受了不少磨砺,在疲惫不堪的同时也成了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那场白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她自己负责操办的。
悲伤的情绪从外公入院那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真到了葬礼的时候反而都有点麻木了。
遗体是提前一天存放到殡仪馆中的,等亲属到齐后,工作人员才将其推到告别室中去。
殡仪馆照旧提供了遗体化妆服务,但那一次的化妆却不太有水准,外公苍白发青的面上粗暴地刷着两坨鲜艳的腮红,显得突兀又怪异。
她看着外公的脸愣了半晌,竟是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盖过了悲伤。
她所恐惧的并不是那个向来疼她的外公,而是抽象的、怪异的、未知的,与“正常生活”所割裂的“死亡”本身。
为了安抚自己的心,她读过不少关于死亡的书,也写过不少关于生死的文章。
她的笔锋时常流露着一种仿佛超脱生死的淡然,然而——
当她挣扎在病床之上时,当她眼看着自己的生命如同梦中甲鱼身下腐水一般,朝黑暗的夜色中流泻而去时,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恐惧依然潜伏在淡然的伪装底下。
直到她死去,直到她死后,都无法摆脱。
——————
成春兰驻足在温融面前掩面而泣:“我不想死啊……呜……”
那股属于死亡的浓郁气息钻入温融的七窍之中,地上漂浮着魔菌的脓水也在阴险地朝温融温融脚边淌去。
温融虽然感觉不适,却并未因此减少一丝同情、善意与耐心。
“没事,没什么好怕的。”
她说着,竟不闪不避地一脚踩到了腐水的交汇处,飞溅起来的腐水在灵力的炙烤下瞬间蒸腾,灰飞烟灭。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你了,没什么好怕的。”
成春兰闻言放下了掩面的双手,露出了一张挤挤挨挨长满血伞魔菌,已经全然辨不清五官的可怖脸庞,一开口,那些菌盖就在蠕动颤抖,让人产生一种不知究竟是鬼魂在说话还是魔菌在说话的错觉:
“……真的吗?”
温融坚定点头,露出一点微笑,话音和缓如柔柔轻风:“死是一场安眠,等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能看到你阔别已久的亲人了。”
“你想念他们吗?”
成春兰:“我想……我很想他们……”
温融:“那就快去吧,他们在等着你呢。”
成春兰:“可是……可是……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妹妹……我舍不得他们……”
“他们的思念会陪着你,和你一起去和久别的亲人相会。” 温融柔声道:“你是个好人,还能重新开始的,还会重新开始的,所以睡吧,祝你好梦。”
成春兰再度掩面,她越哭越大声,但形体终于还是慢慢变得透明,化作一蓬光点走上了她的轮回路。
温融面上的浅淡笑意消失。
“死是一场安眠”,如果对她来说也是这样就好了,她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随着成春兰的消失,这个梦境也迅速崩塌,温融脚下一空往下坠落,她想象着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然后果真轻飘飘地安然落地。
落地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地面全是灰棕色的鹅卵石,除了偶尔会有一两株不知名的草叶从鹅卵石的间隙中长出来外,基本看不到一点别的事物了,一眼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片鹅卵石铺成的荒漠。
——正这么想着,温融忽然看到不远处成片的鹅卵石中忽然有两颗相继跳起落下,有类似孩童的细细笑声隐约传来。
温融心里有点犯难了。
倒不是说这会蹦跳的鹅卵石荒漠有多么可怕,而是无论是刚才的尸体化妆还是现在的鹅卵石,这些噩梦无疑都不属于她和女岐中的任何一人。
显然,幕后以血伞魔菌伤人者,正在狡猾地利用受害者的噩梦来阻拦她的脚步。
那么她要怎么做呢?将这些噩梦逐个化解吗?不,那样太费时费力了。
刚才她从成春兰的梦境掉入这个梦境时就察觉了——这些噩梦并非一体,梦与梦之间是存在缝隙的。
她之意识从上一个梦中脱离再到进入下一个梦境之间的短暂瞬间里,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女岐的力量在远远传来。
应是因为女岐曾用其力量治愈她濒死的身体,所以她对女岐的位置和状态也有了异常敏锐的感知。
仅是那一瞬她就能确认,女岐的意识也存在于这个梦之空间的范围之内,但恐怕和她自身的状态有所不同。
她猜测女岐并没有被噩梦所困,而只是游荡在这个空间的边缘上。
于是她尝试着将灵力凝聚于丹田,唤了一声:“女岐?”
但她刚唤出这一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迅速由远而近,直逼她的脚边而来!
温融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梦境空间,她一反手,就从本来空空如也的背后抽出了她常用的短棍。
数道锐利破空声响起,她脚步腾挪轻巧躲开,同时短棍横劈将疾飞的数团灰色的东西打散成一缕缕飞灰。
然而那些东西越来越多,短棍的攻击范围始终比较有限,于是温融另一手亦抽出另一根短棍,抓准那些东西攻击的间隙将两根短棍一接一扭,咔嚓拼合成一米二的长棍。
随之她一个附身躲过一阵攻击,长棍越背而出,动作大开大合,柔韧之余又携着刚猛力道,竟仿佛是以她为中心掀起了一阵狂风!
那些灰色的团子被猛烈的攻势成片成片地或被打散或被扫飞,被扫飞的那些咕噜噜地滚在鹅卵石之间。
它们无论是形状和颜色都与鹅卵石十分相像,能够轻易混迹在里面。
但实际上它们却有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暗戳戳隐藏在遍布沟壑的灰褐色皮肤之中,一张嘴张开时能占据大半张脸,里面还长着两排参差不齐的尖利黄牙,时不时地还发出着嘿嘿的尖笑与咔咔磨牙声。
看起来就像是吃豆人的黑化版。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纯属虚构,请相信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