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息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起到了反作用。
幸好剧组的人都在专注自己的事情,现在算不上太安静,不然左佑安这一嗓子吼出来,不知道要吸引多少人的注意。
江息原本是抓着她的手腕的,她怕动作太大把左影后扯疼了,现在人和她贴着站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她放松了自己抓着对方的那只手,改为捉住对方的指尖。
江息半是解释,半是安慰地道:“是血浆,演戏用的,我没受伤。”
左佑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抽手。
江息也没有说要固执地握住什么,由她离开。
左佑安反而愣住了。
“没有、”她喏喏道,“我不是……”
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急得一直对江息眨眼睛。
江息看着她干着急,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事的。”她朝后撤了一步,给两人之间留出了些喘息的空隙,“今晚剧组有聚餐,你会来的,对吧?”
左佑安这才注意到,江息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工作的需要,她上了一层比肤色白的粉底,散粉只扫了薄薄的一层,为了更好地保持妆效的清透感。
但即使这样,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没有被遮盖。
刚刚到距离近到她能触碰到她的鼻息。
可那一瞬间,她只顾得上想对方脖子上的血痕。
左佑安被自己后知后觉的想法闷头敲了一棒,脸唰地红起来。
然而江息这家伙,仍然站在一步开外——这么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带着一抹让人看着生气的笑意,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看着她。
她没怎么见过江息长头发的样子,所以现在还觉得有点新鲜。
但这种新鲜感完全压不住自己的怒意。
要问她在气什么,左佑安自己也说不上来。
好像察觉得太晚了,和她拉进距离太晚了,又或者……
改变自己对江息的那份偏见太晚了。
*
左佑安上大二的时候,江息参演了《风生鸟》,同年公布息影。
那次不是她第一次看江息演的电影,却是第一次觉得一个演员怎么这么可恶。
她考戏剧学校并不是为了出名,或者圈钱。
演艺是份职业,她当年不想选文选理,也没有那么喜欢电影。
人有时候只是想做出一番事业。
她听说同龄人里有出名的作家、作曲家,还有好几位擅长写诗,高中生的年纪就被邀请去参加省协的活动。
左佑安一开始没有什么梦想,她和茫茫众生一样,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恰巧这时有人邀请她去演戏。
左佑安是被星探发掘的,这件事她的粉丝吹了挺久,从颜值到天赋无一不夸。
到公司培训,第一节课就是看电影。
不止电影,剧本、音乐剧,什么都看,看了还要写观后感。
古今中外,好片烂片,她基本都看了个遍。
然后,她发现自己开始着迷。
她的经纪人很有眼光,堪称她的伯乐。
她对左佑安说:“我看见你的那一刻、那一秒,我就知道你是要吃这碗饭的。”
左佑安回忆起那一天。
S市有一座香槟色的大厦。
旁边是一面巨型电子屏,她那年刚上高中没有多久,手里没有闲钱,看电影并不能算是一种合适的消遣方式。
年轻的左佑安经常坐在那面电子屏对面的咖啡馆里,吹着店里的冷气,读楼上图书馆借来的书,喝冰美式续命。
那年冰美式还没卖到十几二十块钱一杯,但也不算便宜。
左佑安想像个大人一样消磨时间。
咖啡还不错。
那一天也是一样。
她坐在窗边那个晒得要死的位置,看完了书,离座准备还回去。
再回来的时候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白领打扮的女人,手边搭着刚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左佑安都替她热得慌。
她想拿走自己的东西,走到座位边上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朝她搭话。
“你看了很久对面的电子屏。”她说,“那部电影你看过吗?”
左佑安:“……你这是,找人聊天?还是搭讪?”
女人失笑:“我没有这个取向,不过我很欣赏你的脸。”
左佑安打算立马离开。
女人叫住她:“我叫乔景,是经纪人。”
左佑安:“所以?”
乔景笑起来,眼中透着锐利。
“你有兴趣演戏吗?”她抬手,朝对面一指,“就像她一样。”
电子屏恰巧切换,如往前翻转的卡片,露出另一面的图案。
女孩儿扎着高马尾,粉红色的蝴蝶结扎在马尾辫上,她趴在软绵绵的枕头上,托腮,眼睛透亮灵动。
一行字缓慢浮现:
【棺中景·谢瑶江息饰】
左佑安沉默了很久。
她说:“那是你们公司的?”
乔景挑眉:“江息?不是,她哪是我们能签得起的。那是个咖位很大的童星,出道很早,她演戏的时候我们老板还在创业呢。”
“她现在多大?”
“十多岁吧。”
左佑安想,我也十多岁。
签不起人家,倒是找上我了。
她撇嘴,坐到乔景旁边的位置上:“你看上去像个骗子。”
“我们公司就在楼上,要是不放心随时来看。”
那是她与戏剧相遇的最开始。
也是她单方面的,与江息相遇的开始。
……
世人总喜爱用天赋作借口,好填补自己不够努力的理由空缺。
左佑安恨透了“天赋”二字。
训练的老师会用“天赋”二字数落她,导演会用“天赋”二字拒绝她,就连同龄的人也会说,“没有天赋怎么有勇气来当演员的?”
圈里有太多顶着神童名头的人了。
但左佑安觉得,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有真本事。
媒体喜欢噱头,噱头吸引观众,观众带来效益。
大家都喜欢效益。
以至于后来再说起“天才”,她的第一反应是包装,第二反应是捧杀。
一时间,她已经失去了承认别人优秀的能力,只一味地用恶毒又狭隘的眼光去评判,如同这圈里的每一个人那样。
某天晚上,她又想起自己和乔景相遇的场景。
左佑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没看过江息演的电影。
彼时的她早已被现实虐得体无完肤,全靠一股固执的劲儿在撑着。对“天才”二字的偏见也使她对最大的那个“头头”满怀怨气。
她从公司的藏片室翻出那一部《棺中景》,碟片被收回机器中的时候,她还满不在乎地想,既然老师没有推荐,那这部片子也没什么可看的。
所以左佑安几乎是抱着不屑、戏谑的态度按下的开始键。
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没对戏中的江息抱有任何期待。
《棺中景》是一部极具嘲讽意义的喜剧片。
主人公谢桐与妹妹谢瑶自幼生活在福利院,直到谢桐8岁那年,福利院倒闭,没被收养的兄妹俩在混乱中成为了流浪的孩子。
两个孩童相依为命,在八年后,谢桐在街头讨食,被同是乞丐的大人欺凌殴打。
争夺中,他失去了今天唯一找到的食物,满身伤痕地倒在街边。
也就是这天,他被人带到医院救治,这位好心人年事已高,膝下无子,重病缠身,却是省内有名的富豪。
他说,相见即是缘分,问谢桐愿不愿意做他的养子。
谢桐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头上也能砸到馅饼。
“我还有一个妹妹。”他说。
“没关系,你们都会成为我的孩子。”老人说。
前一天还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第二天,谢桐与谢瑶摇身一变,穿上了整洁的衣服,住进大房子,再也不用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老人真的如他所说,待两位孩童如自己的孩子,衣食住行无一不足。
被他收养的这两个月是谢氏兄妹人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
然而,好景不长。
老人的癌症已经扩散到全身,在一次意外后,他住进了医院,陷入昏迷,从此再也没睁开眼睛。
影片的开头便是老人的葬礼。
嚎哭声中,棺材慢慢地合上。
隔着火化室的玻璃,谢桐麻木地下跪,妹妹在身边哭得几乎要昏厥,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因为身前这些人正如蝗虫,簇拥着想要展示自己的悲伤。谁都想证明自己与逝者的亲密关系,好名正言顺地分去他的遗产。
《棺中景》刻画了豪门相争的明枪暗箭,在这一虚假感情的交锋下,越发显得老人与兄妹俩的感情可贵。
导演用大篇幅的镜头去描写乞儿在身份转变之后的不适,以及闹出的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其中不乏阴差阳错地打断姑妈对爷爷的暗讽,搅乱大舅上门别有用心的组局。
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片段重叠在一起,融化在少女明媚的笑脸里。
谢瑶穿上爷爷准备的裙子,扎起马尾,跳进庭院中的喷泉。
那根粉红色的丝带就像真正的蝴蝶。
谢桐怕她跌倒受伤,一直跟在她身边。
少女玩得开心,转圈圈,踩水。
趁谢桐无防备,捧起水朝他泼去。
谢桐被泼个正着。
他撇开脸,镜头也随着他的动作,晃到地面。
它缓慢地移去,从少女停下的那刻,音乐就暂停了。
白皙瘦弱的腿,湿透的裙摆,放在身侧,僵硬的手臂。
谢桐察觉到妹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瑶瑶?”
镜头对准谢瑶的脸。
瘦、干瘪、黯淡无光。
她穿着再漂亮的衣服,此刻看起来也只能接近那个小乞丐。
谁也没法想到,天真骄纵的大小姐和街头乞讨的女孩儿拥有同一双眼睛。
在这段影片出现后,《棺中景》才开始叙述兄妹脸的身世。
谢瑶那张大小姐与乞丐重合的脸,也成了场景转换的关键帧。
作者有话要说:回收第一章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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