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息被敲门声吵醒,正翻身要下床,那头齐缘已经开了门,她听见声音,隔着这边江息半开的门缝望了她一眼,颇有些诧异:“你怎么就醒了呀?”
江息:“睡醒了。”
齐缘从门外接了外卖袋子,讪笑一声:“别是被我吵醒了就好。”
江息默了一下,穿好鞋:“我去洗脸。”
哗啦啦的水声一响,再抬头时那股昏睡后的混沌感已经消失殆尽。
水珠从睫毛上坠下来,掠过脸颊,砸到光洁的石板洗手台上。镜中的女人短发碎边贴着脖颈,眼下有些青黑。
江息收回视线,擦下巴上的水。
刚才摸到鬓边长了颗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得下去。
昨天,李铭均等她那一场戏一过,就让她去旁边休息室找编剧。江息本来还有些忐忑,改戏这事,说不上一回生二回熟的,小时候还能当耍耍性子,犟嘴说自己不懂这里怎么演,幸好那时候碰上的导演都惜才,也不和她一小孩儿计较——这事儿本就变数多,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
可现在情况还不大一样。
季良暮是个硬骨头,李铭均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只想祈祷季良暮不会听见她的话直接向李铭均发话把她赶出组去——
所以在看见软铺上缩成一堆头发散乱的女人,旁边还歪了一架看上去就是摘下来之后随手一放的眼熟发黑框眼镜时,江息松了口气。
她电脑边放了一本订好的厚剧本,江息想起那天她问自己,孟星怎么样。
孟星怎么样?
——挺好的。
那时她确实这么想。
在那本未完成的剧本中,少女像是获得救赎一般,在点星台上与来接她的女人相望。她们隔了很远,那距离本该听不见对方说的话。
可是卓瞧向她喊,裹在防护头盔里,与她遥遥相望的眼睛一眨一眨地闪着光。
孟星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那本薄册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写。
点星台修复成功了吗,孟星成功看到星星了吗?
什么都没有。
江息打心眼里希望孟星能获得幸福,就和未来那无数个与她共读这本影片的观众一样,她渴望着故事的圆满。
可是她真的能享受吗?抛下二十余座墓碑,拍拍屁股去享受他们消耗尽生命也求不到的东西。
江息觉得难以呼吸。
就像千万亿光年外的某个灵魂,站在荒芜一片的星球平原上,隔着不可跨越的时空与她对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人眼里的嘲弄、毅然、决绝,那里没有一份情感名为欢愉,没有一丝意志渴望荣誉。
她无法说服自己。江息想,‘没有人能决定你的未来。’
这人是宇宙长大的孤星。
是荒霭一片的希望。
*
季良暮闭了下眼,她的额角涨得突突疼,心脏也跳得飞快。
手指没按动一下键盘,就会抽痛两下,这样的情形每个赶稿的晚上都会发生。她时长会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没了,但身体还是把她拉了回来。
“写完这本我可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苦笑着呢喃,“钱和活着,还是活着重要。”
她敲下最后一个字,沉默着望了它好久,向后一靠,瘫倒在椅背上。
季良暮在见到江息之前,其实对“天才”这两个字没什么特别的理解。在她看来,天才这种东西,不过是人对自己够不到的存在的仰慕,或者是嫉妒。明明不知道别人付出了什么。明明连对方做了多少准备花了多少心血都不知道,却还要用“天赋”两个字妄图抹平两人间的差距。
她不喜欢。
有一次许天旗和她说起左幺的天才过敏症,她初来乍到,第一本手稿就被小有名气的小许总看中,说来还挺遭人羡慕的,季良暮那会儿还没起笔名,坐在剧组边上的花坛树荫下,许天旗给她带了杯奶茶,问她为什么要做编剧。
季良暮说,她想写能让人哭得稀里哗啦的东西。
许天旗笑她:“那写小说不是一样的么。”
季良暮不知道怎么答,最后沉默了一下,喏喏道:“不一样的。”
“小说和电影有根本性的差别。”她捏着奶茶的杯身,盛夏将冷气变成水珠,挂在她冷白色的指尖上,“我只想给电影写剧本。”
她听见许天旗在笑,不由得有些怒火中烧,“……很好笑吗?”
“不是。”
“那是怎样?”
“你挺有意思。”
季良暮:……?
她冷下一张脸:“许导也很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天旗和她并肩在石台上歇了半天,聊天坐累了,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懒洋洋道:“季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导戏么。”
季良暮其实不是很有兴趣。
但这家伙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直接甩脸子说我管你为什么。
于是她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天才。”
季良暮:“……什么?”
她抬头,许天旗背着光,脸上的表情不太真切。
但她知道他在笑,那种傲睨一世的,让与他对峙的人看了心生怯意的绝对自信的笑容,她见过很多次,都是在这一个人的脸上。
“我是天才,你是天才,左幺是天才——虽然这人有天才过敏症,自己还不承认。”
“天才过敏症?”
“就是说,她一接近天才就恶心地想吐。”
“那她一定很不喜欢你。”
许天旗扬眉,思考着摸了摸下巴:“那倒没有。我和她关系还挺好的。”
季良暮从那之后就偶尔会觉得,天才还真是作弊,
就像许天旗所彰显的那样,他是个天才。
指导、剪辑、对拍摄的敏感度、小道具的利用……
你不知道他有多少个想法,他未被禁锢的大脑里充斥着能够奉献给电影界的“宝藏”。和许天旗拍摄的那三个月,她冒出了不知多少个点子。虽然那之中大多数都无法实现,但也足够珍贵。
…
季良暮笑起来。
她看着保存好的文档传输投送到打印机上,运作的轻微轰鸣声惊动了窗沿下的鸟雀。
季良暮听见振翅的声音,她站起来,扯开窗帘,把窗户打开。
呼的一下,风卷进来。
墨色向上晕染,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中,一丝光激荡开。它向外肆意地张扬开,像是要把周围的所有都变成自己的色彩。
‘光是自私而耀眼的。’
她突然这么想到。
这句话冒出来了之后,季良暮愣了好久,有些说不出话。
打印机停下来,她回头,想拆个零食,最终却把手机从桌边拿了起来。
季良暮靠着窗沿,茫然地解开屏幕锁,突然坏心眼地拨通了某人的通讯。
两声提示音后,电话被接通了。
“……什么啊这是,”她好不容易想恶作剧一次,“你居然醒着。”
“所以你是希望我睡了是吗。”
“当然。”
“……好吧,”那人沉默一下,“剧本写完了?”
“啊,”季良暮拧了下脖子,“算是吧——
“我和你说啊,“她顿了下,“我可能真的是个天才!”
…
……
齐缘在混乱的喧闹中,接到了刘如心的电话。
大概意思是说先前培训的那个生活助理要过来了,顺便还捎带上了江息要的东西。
“那个啊。”齐缘回忆了一下,“没问题,那我现在就去和保安大哥说一声,刘姐你让他等会儿打我电话就行,我出去接。”
“江息那边都还好吧。”
“好着呢。”齐缘想起接近一周前的改戏风波,和现在已经出来的最新一版剧本,叹了口气,“感觉我们已经变成剧组恶霸了。”
刘如心:“啊?”
齐缘振作起来:“没事没事,我自言自语呢。”
“行吧,等小于到了好好和他说下那边的工作哈。”刘如心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这儿还有些事要交接——哦对了。”
“刘姐?”
“有件事你得转告给江息。”
“欸。”
“四月有一部新戏要开拍了,许导已经和李导说好了,等这边杀青了就得快点过去。”
齐缘:……
齐缘:“好……”
得嘞,这下真成剧组恶霸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