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么?”
我屈腿坐在小板凳上,给我十三岁的孙女念着《我与地坛》里的一段话。
“奶奶,世上会有什么样的苦难?”我的孙女阿姚躺在柔软的床上,轻声问我。
她是一个被幸福包裹的孩子,从未真正直面过苦难。我合上书,推了推眼镜,给她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冰雪消融后的春天显得格外生机,洁白的医院走廊内稀稀拉拉地站了一些打开水的大爷大妈,一间空旷的病房里,传出了电推剪“嗡嗡”的声响。
“诶,你慢点推,我这头发费老长时间才长这么多的。”
鹤鸾听见一个沾满嫌弃的女声,岁月化得它有些浑重,细听会发现一丝沙哑。
“姐,其实这头发咱不剃也行。”阿才站在施眠身后,面朝镜子。身前的人头顶半秃,略显滑稽。
鹤鸾提起箱子抬步走进病房,“嗡嗡”声突然停了。
施眠通过镜子和鹤鸾对视,左边的断眉轻挑,施眠被剃掉头发的半边脑袋露出淡淡的青色,镜子里,鹤鸾仿佛就站在她身旁。
鹤鸾随意瞟了一眼穿着病服的施眠,独自朝病床走去。
施眠要的靠里那间,这间病房是全医院第二好的病房,双人间,只有两张床,家具可以自行添置。但很显然,施眠什么都没置办。
阳台的门敞开,春日里的风还有些刺骨,鹤鸾放下箱子缓缓走到阳台边,把门拉上。
施眠偏头看了一眼鹤鸾,因为没喝水而干裂的双唇依旧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电推剪的声音再次响起。
鹤鸾自顾自地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衣物,伴随着“嗡嗡”声,阿才和施眠逐渐遗忘掉了这名“室友”。
“你病了以后,我也对机车没什么兴趣了,最近在忙着找客户。我寻思着把那些车都卖了,到时候拿着那笔钱开个洗车店。”阿才扶着施眠的脑袋,放慢了速度,把另一边的头发剃掉。
施眠翘起二郎腿轻哼一声,她粗糙的掌心抚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漫不经心地说:“留一辆放着,万一哪天想骑了呢?”
阿才抿嘴,笑的比哭还难看。
施眠见不得他那副样子,不满地踢了那人一脚:“别整天这副样子,搞得跟老娘快死了一样。”
“死”这个字音刚落,正低头收拾衣物的鹤鸾突然抬起头来,两人措不及防地对视,又同时慌乱地撇开眼。
施眠的五官生得俊朗,左耳戴着一个纯银耳环,额头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若不是胸脯挺起一块,陌生人很容易第一眼把她看成小子。
向内打开的房门被拳头有节奏地敲击,查房的小护士捧着放满针线的盘子迈步进来。
施眠脑袋往后缩了缩。
“你是鹤鸾吗?”小护士是刚来的实习生,对病人还不是很熟悉。
施眠愣了神,随即便反应过来:“我是施眠。”
鹤鸾站起身来,轻轻弯下腰,坐在病床上。她人很矮,脚悬在半空,两只手撑在病床上,声音乖极了:“我是鹤鸾。”
施眠抓起床头柜上的红薯干嚼了起来,她的眼神在护士和鹤鸾之间流离,像一个吃瓜群众。
“你今天来之前做过透析吗?”小护士朝鹤鸾走去,又停步在床角。
鹤鸾垂头看着自己摇晃的双脚,轻声说:“做了。”
“她骗人。”施眠面目狰狞地咬住红薯干,含糊地说,“做一次透析至少四个小时,现在才十点不到,哪家医院凌晨四点就开门啊。”
鹤鸾顶着一双人畜无害的大眼与施眠相望,漆黑的眸子里深不见底,小巧的红唇一张一合:“我是撒谎了。”
小护士严肃地看着鹤鸾:“透析可不是小事,一周三次一次都不能少,不然你的病情会持续恶化。”
鹤鸾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小护士只带了一个人的设备,她站在施眠和鹤鸾之间,提高了些嗓音:“你俩,谁先?”
“她。”
“她。”
施眠和鹤鸾的声音同时响起,小护士杵在一旁有些无奈。
“姐姐,我怕疼。”鹤鸾可怜兮兮的声音在病房里蔓延开来,乖巧的样子不论谁看都会心疼。
但那句“姐姐”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施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洒脱地翻身上床,举起自己布满疤痕的小臂,紧闭着双眼不耐地说:“来来来,先扎我。”
阿才连忙帮施眠扯好被子,撕开了一袋面包放在床头,又提着热水壶出去打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鹤鸾一脸八卦。
施眠偷偷睁开一只眼,偌大的针头插进动脉,鲜红的血液挤进针管,施眠的心脏也跟着痛了一下。
尽管透析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但施眠每次都会紧张,看着那大针斜插入自己的血管,心也会跟着发颤。
小护士虽然是实习医生,但动作很利索,两针扎进动脉毫不含糊,胶带和创可贴迅速贴好,瞄一眼血压,询问了施眠要脱多少水和低分子之类的东西后便慢步离开了。
施眠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浑气。
“姐,你怎么用粗针头了?”阿才提着热水壶回来,惊呼一声。
施眠咬着牙,暗叫一声臭小子,要不是自己小臂上扎着那么大的针头,肯定给那臭小子屁股上来一脚。
鹤鸾歪着脑袋注视着施眠小臂上的针管,似乎并没有听见阿才刚才的话语。
施眠瞪了阿才一眼,阿才立马做了一个打嘴巴的动作。施眠最好面子,阿才知道。
阿才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才放心离开。
小护士迟迟没来,施眠闭目养神,耳朵听见鹤鸾把两床之间隔断的帘子扯了出来,而后那人又重新坐回到病床上。
鹤鸾面朝阳台,玻璃门隔断了外面的嬉戏声,春日里的暖阳透过清晰的玻璃,照耀在死气沉沉的病房里。
隔断的帘子下投射出大量阴影,鹤鸾小小的身板在淡蓝色的画布上若隐若现。她掏出长笛,缓缓放在嘴边,深吸一口气。
悠扬的笛声爬过病房里的每个角落,从施眠身上跨过,从门缝里溜出去,穿梭于洁白走廊里每个人两腿之间的间隙。
没有钢琴的前奏,施眠一开始还没大听出来鹤鸾吹的哪首曲子,直到高潮部分响起,十余年前的记忆才从心底深处漫开。
湫为椿付出了一切,只为成全椿与鲲。
椿能为鲲献出自己的寿命,湫亦能用自己换回椿的寿命。
“我会化作人间风雨,陪伴在你身边。”施眠轻声喃喃。懒散的语调和清远的笛声化为一滩春水,流淌在她们之间。
鹤鸾绵长的气息停了,她回头朝施眠的方向看去,可目之所及只有淡蓝色的一片。
一首《大鱼》曲终,小护士也缓缓推开了微掩的房门,轻步走进病房。
“奶奶,那个小护士是您么?”阿姚双手拉着被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双眼看着我。
我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在昏黄温馨的卧室里低声说:“不,不是我。”
“您继续。”阿姚翻身与我对视,眉下的杏仁眼充满了好奇。
我拧开保温杯,抿了一口温水,继续讲述着施眠和鹤鸾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三万字左右的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