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岫垂眼坐在车内，掌心刚才被掐出的红印正在慢慢消退。

而那些纷繁的思绪，却一如手心细碎蔓延开来的掌纹，有着万千纠葛，错综复杂。

季岫尽量不再去想与池蔚相关的任何事情。

但对方刚才俯身为她系上安全带时，衣鬓间悄然流泻的暗香却仿佛还弥留在车内。

那种池蔚独有的气息始终萦绕在她鼻尖，像是在与她贴颈缠绵。

季岫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想要借这个动作将池蔚留下的气息都挥散。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在意。

她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睛，在一团模糊的暗影里，曾经被池蔚抚触过的指尖，被慢条斯理解开的扣子，被紧紧扣住勾勒的腰线，被轻拢慢捻抹复挑的......那些曾经残存的触感仿佛得到了什么召唤，再次苏醒。

季岫的长睫一阵颤动，如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但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再次用力地把指甲掐进了掌心。

……

窗外景物倏然远逝，不知不觉间车就已经抵达了老城区。

老城区傍晚独有的烟火气息传入耳中，季岫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目。

车依然是停在离桥边不远的地方。

季岫下车，穿过晚间各色热闹的小食摊铺，下桥后往小巷慢慢走去。

入了巷子，周围又渐渐冷清了下来。

仿佛刚才那些喧嚷的叫卖声，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都只是一场错觉。

不过等她再转个弯走到临河的那个巷口时，一阵欢快的笑语声却从那道熟悉的院墙里传了出来。

“妈，你再挥高一点，那根枝上还有好几个大的！”

“哎好，那你在底下可给接住了！”

而后随着一阵枝叶的窸窣摇摆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掉在了用软布垫着的篮筐里发出接连几声闷响。

接着便又是一阵欢笑声。

那是季母和季云的声音，隔着一道院墙，季岫仿佛也被她们的快乐感染了，轻轻勾起了嘴角。

她快走几步，推开了半掩的木门。

季云听到声响回头，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挂满了汗珠，她兴奋地挥了挥手里捧着的大篮筐，对季岫喊道：

“姐，你回来了！快过来帮忙，我和妈正在打柿子呢。”

“好，这就来。”

季岫将书包随手放在门后的小板凳上，快步上前接过了季云手里的篮子。

她们院墙边有一棵不知什么年头的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好些果子，秋天打柿子在她们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打下来的柿子，给周围的邻里送一些过去后，多的家里吃不完季母便会在小卖部门口支个架子，用篮子装了便宜卖。

去年季母还特意挑出了一篮嘱咐季岫带去给室友吃，不过那些带去的柿子却遭到了陆斐的嫌弃。陆斐一向眼高于顶，看不上这种自家种的果子，按她的原话讲就是自己一向只吃进口商店的水果。

而顾薇则是个爱漂亮的女生，她似乎是嫌柿子吃起来不方便，有损形象，所以一边笑着说了声谢谢，一边却是拒绝了。

于是，去年季岫带去学校的那篮柿子，到最后终究也没送出去一个，而季母挑的时候却是把最好最甜的几个都留在了那一篮里。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但想起这件事，季岫心里还是忍不住泛出一股淡淡的心酸。

她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像过节一样从树上打下的柿子，在陆斐的眼里却是上不得台面的平民食物。而季母一番心意挑出的最大最甜的那几个，于顾薇而言却只是个困扰，因为个头大汁水足，会让她吃起来不够淑女。

人类的悲喜是真的从来不互通啊，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的无意之举，是否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而她却还曾天真以为，池蔚是那个她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寻到的，能够悲喜相诉的人。

结果到头来，她却连对方真正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曾了解过。

季岫眼底再次泛起了一抹苦涩，不过她仰起头接柿子时，嘴边却始终是挂着笑的，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高高兴兴。

......……

这次，柿子打下来后，季母依旧像去年一样把最好的几个果子给挑了出来。

“岫岫，这些你周末带学校去给小蔚吃。春天她来咱们院子里时还好奇问起过这棵是什么树呢。”

季岫接过季母递来的篮子，里头都是橘红色亮澄澄的大柿子，柿子刚打下来时容易沾灰尘，而这几个一看便是被细布认真擦干净了的。

季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池蔚当时不过是随口一问，季母却已经记在了心头，而季母之所以会对池蔚说的话这么上心，是因为池蔚是她的好朋友。

季母所准备的种种，究其用心，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和同学，能和朋友相处得更好罢了。为人父母，总是盼着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好，能被所有人喜欢。

一篮柿子，就是他们这代人能想到的最朴素的交好方式。

在陆斐眼里，那一篮柿子太过微不足道，甚至让她拿出来吃都有些自掉身价，但在季岫心里那却是最珍贵的，因为那一份沉甸甸，不只是果子的重量，更是季母的一片良苦用心。

那份心意是没办法用世俗的金钱去物化和衡量的，所以季岫接过季母递过来的篮子后，虽然浅笑着应了，内心却是不情愿的。

她不忍季母的心意被糟蹋，就像上次的那床被褥一样，池蔚哪怕事后道了歉做了补偿，那也只是在物质上做了弥补，那些倾注在物上被伤害的感情是回不来的……

想到这里，季岫便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但她到底还是把篮子提进饭厅，小心地挨着墙角放好了。

…………

夜幕轻垂，凉月挂上了枝梢。

晚饭后，季岫和季云两人坐在书桌边写作业，季母则在隔壁房间看电视。

为了不打扰两人学习，电视机音量调得很低，只能隐约听到里头正在放新闻频道的晚间要闻，大约又是些元首又要到哪里视察，邦国体制下中央与地方的一些交锋之类的新闻。

季岫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做自己的作业，季云倒是有些坐不住，笔在手上没转悠个两圈功夫她便已经叨咕上了。

“姐，你猜许泽现在在哪里？”

季岫对许泽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不过她记忆力一向不错，稍作回想便记起来那是上次季云跟她偷偷摸摸说过的喜欢的那个男生的名字。

“这个点不是应该在家里吗？”季岫有些不解地问道。

“嘿嘿，错啦，他现在在C市！”

看着季云一脸藏不住的自豪与喜气，季岫只好配合地问道：“他是要代表学校去参加什么比赛吗？”她记得季云讲过这个男生成绩挺不错的。

“嗯！他明天去参加GITC少年赛，据说到时候还有机会见到在C市参加经济峰会的元首。”季云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季岫看到她这副小表情，忍不住抿嘴乐了一下，这就是小女生的喜欢吗，哪怕对方只是去参加比赛还没有拿到名次便已经忍不住为对方开心地炫耀起来了。

“既然他那么厉害，那你也要加油哦。”季岫笑道。

“那是当然，他可是我的偶像。”

“那你还不赶紧乖乖写作业。”季岫拿笔轻轻点了点季云的额头。她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活泼，总是静不下来心来专心看书写字。

“好嘛，我知道啦！”季云被抓包后不由吐了吐舌头，一脸苦大仇深地重新回归了作业的怀抱。

室内再次恢复安静，只有笔与纸张接触时发出的摩擦声。

督促完妹妹用功读书，季岫的心绪却并不平静。

她越是感受到季云身上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由心发出的那种单纯的快乐，自己的内心便越是荒芜和空洞。

她珍视自己的家人，爱护季母与季云，可除了对家人的爱之外，季岫是不懂其它的喜欢与爱的。

或许她曾经还拥有过对朋友的喜爱，可是现在朋友也是虚假的，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结交和喜欢新的朋友。而和池蔚之间的那种关系，也让她不敢在以后再去爱什么人。

她似乎已经被剥夺了喜欢和爱的权利。

那种像季云一样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洋溢出的单纯的快乐，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难过吗，季岫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空洞。

就仿佛有个地方本来应该是满的，现在却突然空了。

有什么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消失了……

就像不曾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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