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时,晨光颜色尚淡,窗帘布上还拢着一团不深不浅的影子。
季岫睁开眼,一时间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茫然盯着反射在天花板上的比蛛网还细的微光,身体似不是自己所有般,懒倦无力,不想有任何动作。
正失神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池蔚的声音:“醒了?”
季岫眨了眨眼,池蔚的声音温温淡淡一如早上浅薄似水的晨光,却比神话故事里海妖的歌声更具魔力,她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原本于游离光影中上下无着的灵魂终于回落身体,知觉也开始一点点复苏。
她首先觉出不同的是自己的小腹,暖洋洋的,像融了一团曼妙春光在上头。再仔细感觉一下,才发现那是因为池蔚的手一直敷在她小腹上,敷了整整一晚。
虽说池蔚的体温一直较常人偏低一些,但哪怕是一坨冰渣子这么捂一晚也是能捂暖和的。想到此中缘故,季岫便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她是那种极纯朴的性格,一旦承了别人的情便会变得格外不之所措。
池蔚见她醒来便又帮她揉了揉穴位,问道:“还疼吗?”
疼自然是还疼的,但池蔚这样的态度却令季岫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她一睁眼池蔚便也跟着醒了,怎么看都像是在守着她醒来似的。
可是,池蔚又有必要这样做么……
她有些狐疑地抬眼打量了池蔚一眼。
池蔚也正静静看着她,与往日有所不同的是今天池蔚的眼底带了一层淡淡的青翳,不留神细看的话,倒像是羽扇般的长睫在皮肤上打下的一圈阴影。
这样的池蔚令季岫不由愣了几秒,池蔚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疲态,看这模样夜里也并没有没睡好……
这倒是有些奇了,按理昨夜腹痛的是她,怎么颠倒个个儿倒像是池蔚疼了半宿的样子呢?
想到这里,季岫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无端端在意这个做甚,池蔚再怎么如何也总归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己才没睡好,毕竟从前夜里将自己欺负得很时,池蔚事后也是照常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明的。
但不知为何,季岫心里虽已经找了正当事实来说服自己池蔚这副模样应当不是为了她,但鬼使神差地她却又开始想起昨天夜里那双在她半梦半醒间一直照顾着她的手。
那时候她还迷迷糊糊浸在梦乡里头,可即便是在梦里疼痛还是不时袭来,她本来便困乏疲累地睁不开眼,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她也只能跟着哀哀唧唧泻出几声难受的呓语。
但小腹上却有一双手带着舒服的温度始终贴在上头,那双手的动作轻柔无比像是一团软和的云般抚着她的穴位,帮她一步步把疼痛驱赶。
季岫这晚睡得浅,每次意识回转将醒未醒之际,那双手都在轻轻揉着她的小腹,不曾有半刻离开。
那温柔的动作,让季岫在无意识中格外想要贴近,然而当在现实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双手属于池蔚后,季岫便因为自己曾生出的那份想要倚靠对方的软弱心思,面上乍红又乍青,她有些耻于再面对池蔚。
池蔚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她见季岫醒来后眉头还跟睡梦中一样难受地拧着,便道:“时间尚早,我们先去医务室。”
季岫对和池蔚相关的事物都很排斥,她一听到医务室三个字,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便都涌了出来。
她防备地往后一缩,背都贴到了墙壁上。
池蔚见她如此抗拒,坐起身轻叹了口气,道:“阿岫,你这般疼着总是不行的。”
季岫沉默着没有说话,眼睛里布满戒备。她还没这般健忘,她上次是因何去的医务室,在医务室她是何等窘迫,而池蔚又是如何戏弄她的,这些她可都还没忘记。
她犹记得池蔚在食堂看她呛咳时的冷淡和漫不经心,那模样不似作伪,如今突然对自己关怀备至,又怎能不令她警觉起来防范一二呢。
池蔚自然看得出她的警惕和不情愿,不过她也不逼她,自己先掀开被子下了床。临下梯子前她又回头望了季岫一眼,道:“你还要上课,与自己身体过不去毫无意义。”
季岫眸光一沉,贴着墙的脊背也愈发僵硬,她知池蔚说得是对的,像她现在这个情况,疼痛若还不消下去又怎么可能专心听课。
可是这种处处被掣肘,事事为对方掌控,一步步都得被人牵着来的感觉实在太憋屈,季岫不甘地闭上了眼。
身后暑假新刷的白墙硬邦邦的透着一股冷意,而闭眼后那股冷意越发明显,隔着衣物透进来,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小腹的抽痛又开始加剧。
季岫明白不好再拖,只得挣扎着坐起身,忍过一波格外剧烈的阵痛后方蹒跚着下了床。
宿舍的门禁在早上六点二十之后才会解,但等她们走到楼下时,明明五点才刚过一刻,侧门却已经开了。
私下偷瞧了一眼值班室,里面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季岫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刚才是被池蔚扶着出门的,池蔚却并没有搀她胳膊或者揽她的肩,而是把手轻托在她腰上,姿势相当暧昧,季岫这一路都在提心吊胆生怕路上遇着个什么人,她并不想被人瞧出与池蔚之间的不对劲。
清晨路上无人,远处青山还罩着一层淡紫色雾霭。医务室大楼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却同样空无一人。
季岫直到这时才觉出不对,心下打突,直觉不妙。可惜池蔚一直扶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即便想逃也逃不了。
走进去,整栋楼都安静极了,走廊上似乎还弥着一层夜里的雾气,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打开,只有窗外的几抹如丝似絮的晨光打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了两人倒悬的身影。
池蔚带着季岫穿过大厅,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前。
推开门,屋子里的灯倒是开着的,房间中央放了一张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雪白的颜色在灯光下亮得刺目。
床的一头立着一盏落地灯模样的仪器,导线与一台边柜大小的设备相连,另一头的那架机器则拖了好几根长长的管线,表盘上荧荧亮着红色和绿色的小灯。床边的架子上则整齐放着许多小物件,有些是药膏,另一些季岫却瞧不出是什么。
她正要凝目看个究竟,池蔚已将她扶到床边,道:“躺下。”
季岫脚步一顿,面上浮出些紧张和犹豫,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医生呢?”
“没有医生。”
季岫闻言,哪还敢真的躺下,她人虽站着没有轻举妄动,腿却不着痕迹地往前倾了倾不欲碰到床沿,她已经在考虑此刻夺门而出的可能性。
池蔚眼尾轻抬,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给季岫犹豫的机会,她直接按住季岫的肩把人往后一推摁倒在了床上,她动作利落至极,声音却带着一种柔缓的哄孩子的语调:“听话,没有医生,设备是夜里刚运过来的。”
季岫本来还想反抗,听到这话倒是愣住了,一时都没有再挣扎。
夜里刚运过来的?
是为了……她才运过来的么……
季岫虽不愿自作多情却还是不由目中带了些困惑看向池蔚。昨天两人一直睡在一处,池蔚是什么时候联系了人然后吩咐的这件事,而且……
而且,若当真是让人连夜运来,这已算是兴师动众,若池蔚是别有目的那还好理解,可眼下池蔚所为,却仿佛全然是为了她着想,这就不得不叫季岫因为过于不可思议而愈加怀疑了。
见季岫目光似是全然不信,池蔚在她脖子下塞了一个枕头后遂解释道:“你在浴室换衣服的时候打电话叫人送来的。”
听到池蔚话里提及她昨夜换衣服这件事,季岫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她想起了自己那凌乱的床铺,一团脏污的睡裤,以及池蔚裙角沾上的血迹……
一时间羞耻窘迫尴尬,种种情绪翻腾在胸腔里,让她已无精力再去怀疑池蔚这回是否又是动机不纯。
见到她这般羞窘困顿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的模样,池蔚轻笑了笑,将床边那架像极了落地灯的仪器打开,那类似灯泡的地方随即发出了蓝紫色的荧光。
池蔚将那个大灯泡模样的东西调转一个方向后往下压了压,对准季岫的小腹位置。在季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前,池蔚又将她塞在裤子里的衣服拉了出来,直接往上一撩——
季岫回过神来后一声惊呼,忙伸手去抓自己衣服,池蔚却又在这个时候把她裤子的扣子给解了。
季岫这回是彻底恼了:“住手!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手把掀起的衣服重新往下拉,一手提着裤子以防被池蔚又给扯下来,神情既戒备又愤怒。
池蔚松开手,退开了一步,并不打算与季岫就此展开什么拉锯战。她微微弯下腰,俯视着季岫,等季岫终于有些冷静下来了,她才缓缓道:“微波,温经散寒,帮你排淤血的。”
季岫怔怔望着那双安静至极的眼睛,这才知自己的反应可能过于激烈,犹胜惊弓之鸟。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有些气弱地道:“我……我可以自己来,不用你动手。”
说完便默默垂下眼睫,虽然样子极为不甘,却还是扭过头把衣服向上翻起了一小段。然后又似乎在内心做了好一番挣扎,这才把高腰的裤子也稍微往下扯了一扯,将小腹露出些许,算是做了让步。
但没一会儿,她又重新转过头来,气鼓鼓对池蔚道:“你能不这么一直盯着我看么!”
刚才季岫虽将头背了过去却还是能感受到池蔚的目光像一张看不见的蛛网般黏在她身上。里面倒并未饱含多少欲念,但即便其中的意味比白开水还要乏善可陈,季岫仍旧觉得如芒在背。
“不能。”池蔚淡淡吐出两个字,然后又仿佛强调般补充道:“我想看。”
“你!”季岫被气个半死,虽然是出于治疗的目的,但这么当着池蔚的面自己将衣服撩起,对她来说便已经殊为不易,刚才她是下了极大决心才克制住自己那股想要逃跑的冲动。
然而池蔚却并没有因此见好就收,她的目光一直静静锁在季岫身上,眼神并没有比之前炽烈半分,却让季岫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就仿佛那目光早已化为实质,不动声色间便已似之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般抚慰在她身上。
季岫有些难堪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别人都是山不就我我就山,她却只得用这种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的法子,把眼睛闭上自欺欺人当池蔚并不存在……
她原以为这样忍忍就过去了,偏偏时间有时候如狂野上呼啸奔喝的风,纵横肆意不曾止歇,有时却又如高原穹顶上的皑皑白雪,千万年过去或许才只消融了一抔。
等到仪器发出嗡鸣,荧光逐渐黯淡,微波总算结束的时候,季岫终于备受煎熬地睁开了眼。
她从来没想过时间竟会这样难挨,难挨到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躺在棺木里却硬生生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总算咽下最后一口气那般无望。
眼里蒙了一层郁色,如阵雨前阴沉晦暗的天空,季岫皱着眉用力把翻起的衣角重新压下去,急于从床上起身。
“还有一项。”池蔚的声音却像破开云幕的那道闪电,拦住了她的脚步,季岫的瞳孔一缩,里面骤然起了风雨。
池蔚本人却悠淡一如篱边秋菊,浴着窗格里透来的初升暖阳,微微一笑,她笃定地望着季岫,似乎料准了对方不会拒绝自己。
季岫此刻的心情一言难尽糟糕透顶,她抬眸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却发现从刚才到现在分针只堪堪走了一刻。
这个点果然还是太早了,离校门开放到人流喧奔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却足以让池蔚做许多别的事。
池蔚虽没有强硬逼迫她,可她又当真能拒绝的了池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