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之后的两个星期,每天中午夏炎都在音乐教室里和乐队一起练习。
虽然上台的只有四人,但跟着练习的还有吉他社其他成员。
当夏炎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台时,他们只是腼腆一笑。
“不是所有人都有上台的勇气。”
“而且你不一样,你有天赋,我们没有。”
“或许吧。”夏炎说。
可勇气也不是生来就有的。
她的那些经历让她的脸皮早就比城墙还要厚,区区登台表演,夏炎确实不放在眼里。
夏炎原本是这么想的。
直到九月中旬,百团招新。
高中牲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哪怕举办活动也都放在中午。虽然学生会成员会提前一天把台面搭好,但也只提供基本场地,设备得自己搬。
化学社和天文社叫苦连天,化学器具和天文设备都是学校的,搬来搬去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弄坏。
文学社最轻松,架一排毛笔穿套汉服就算是文质彬彬。
可夏炎她们是乐队。
吉他还好,架子鼓和电子琴得分几趟搬来,要么就得叫很多人来帮忙。
叮铃哐当的,又是乐器,响声越大,夏炎帮忙搬鼓时感到无数人向她投来注目礼。
这跟送饭惹来的视线不大一样,学生不太会关注勤工俭学的同学,顶多好奇,也许会有人讥讽,但也不会明目张胆。
但乐队对生活枯燥的高中牲却是个新鲜事。
从搬鼓组建乐器开始,驻足的学生越来越多,她们眼里不是夏炎熟悉的漠然或幸灾乐祸,而是好奇,期待,跃跃欲试。
如此陌生的情绪。
让夏炎不小心把镲片递掉了。
锵——的一声,连接的扩音器刺耳欲聋。
夏炎连忙把扩音调小,把擦片捡起递给乐乐时,手里全是汗。
“谢谢。”谈佳乐接过镲片,连续深呼吸,小声说,“怎么办?我突然想去趟洗手间。”
这是乐队组建以来第一次登台,说不紧张是假的。
夏炎看了眼时间:“还有时间,你快去,我帮你把鼓组装好。”
“真的吗?”
“嗯,我记得顺序,毕竟看了两个多星期。”
“你真是个大好人!回头请你喝奶茶!”
谈佳乐完全摈弃先前对夏炎凶神恶煞的刻板印象,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摆了又摆,随即匆匆离开。
盛烟注意到两人的状态,问夏炎:“毕竟第一次,你没问题吗?”
其他人之前都有在人面前表演的经验,只不过第一次组乐队。
但夏炎连表演经验都没有,未必也太淡定了。
夏炎暗自把手心的汗在衣角蹭干,她能听到心脏在耳膜砰砰跳的鼓动,顿了顿:“我没事。”
死鸭子嘴硬。
“那这样。等会儿你尽量注意力放在弦上。”盛烟说,“站位和排练时一样,我会站在前面一点。如果不小心抬头,你可以看我。”
盛烟是主唱,自然站在c位,夏炎站在她右手边,只要稍微将视线往旁偏一点就能看到她。
“好。”
夏炎摩挲着旋钮,心定了几分。
十二点半,百团混战随着化学社将金属纳丢入水中引发的一场小型爆炸而开始。
乐队占据了文化广场最核心的位置,是个高台,面对争奇斗艳的各路社团,背靠400米标准操场。不需要像角落化学社那样弄出巨大动静吸引人,她们站在那里,自然而然成为瞩目的焦点。
“居然还有乐队?牛哇!”
“你看主唱,好漂亮!我可以为了学姐无脑入!”
“吉他手也好帅!这乐队颜值都这么高吗?!”
“希望不要太难听,我之前初中的音乐社,每次登台都是大型车祸现场。”
夏炎后悔没戴帽子,她不得不装作调音把头死死低下,避开台下灼热视线。
盛烟倒是习惯了夸赞,面对议论,她大大方方笑道:“大家好,我们是烟火,一首《流星在银河尽头燃烧》送给大家。”
说完,不等台下轰动,她回头朝队员们瞥了一眼,打着手势,“一二三走”——
先是电子琴独奏,然后鼓点进入,再然后……
吉他进慢了一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夏炎喉咙一紧,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她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个小细节,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汗毛倒竖,地面好似伸出无数无形的手缠上脚踝。
还在前奏。
吉他却越来越乱。
一片眩晕中,无意间瞥到台旁帮忙的阿龙,他无声问:要帮忙吗?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做了预案。
任何人,如果台上过于紧张无法发挥,他们事先录了垫音。
第一场表演,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只要确保盛烟是真唱,外行根本听不出来。
反正外行对乐队也就看个热闹,注意力都在主唱上,谁快了一拍谁慢了一拍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就这样吧。’
一瞬间,夏炎脑内闪过这个念头。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校园生活,社团活动,本就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或许她站在台上就是个笑话。
“夏炎,看我。”
就在她准备冲阿龙示意时,夏炎突然听到盛烟的声音。
她猛地侧头。
盛烟手指正在键盘飞舞,目光专注,方才的呼喊缥缈得不太真实。
夏炎以为是幻听,盛烟忽而朝她看了一眼。
她手指仍然停留在键盘上,黑白琴键变得模糊,声音仍然鼓噪,夏炎的眩晕却在盛烟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忽而镇定下来。
那里面有她的影子。
一秒,一瞬,一瞥。
盛烟很快把视线撤了回去。
荒诞不经的梦却延续下去。
前奏结束,在盛烟开口的那刻,夏炎找准了自己的音。
临近高潮,节奏变得湍急又紧凑。
这在练习时就是个难点,全队只有盛烟在一开始时能万无一失弹完,其他人只在最后一次练习时才都勉强跟上。
在这一刻,夏炎却如鱼得水,那些不安和紧张仿佛都有了宣泄口。
这种情绪把台上台下所有人席卷,不仅闲聊的同学闭上了嘴巴,就连社团的人都忍不住过来围观。
“快看那个吉他手!”
“虽然不懂,但听起来好厉害!”
“吉他刚刚进晚了,要我说键盘才是最厉害的!现在贝斯和鼓都跟不上,只有键盘一直在线!而且她还兜住了吉他!”
夏炎放眼望去,台下声浪如潮水,她却如入无人之地。
像卷过一场浩大洪水,所有喧嚣烦忧被磅礴的大雨冲刷殆尽。偌大的空间里只剩音乐,只剩她自己。
一曲结束。
酣畅淋漓。
夏炎从失重感中抽离,感到身边有视线如芒在背。
她回望过去,对上盛烟如波似烟的双眼。
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二次,盛烟撤回视线。
她对台下说:“欢迎大家加入吉他社。第二首,《尘埃》。”
“One, two, one two three.”
……
白日梦持续了一整个中午。
表演结束,收拾器材,谈佳乐从身后探出狗头:“晚上一块吃饭吧!”
“为什么?”
“乐队第一次登台,当然要庆祝庆祝!”
谈佳乐指了指盛烟:“四季以冬,队长请客。”
盛烟忙着收拾琴架,没注意到夏炎探究的视线。
夏炎送过四季以冬的单子,某个高档酒店,进出的男男女女个个衣妆楚楚,是她连跑腿都觉得踏进去会格格不入的地方。
夏炎本就不喜欢欠人人情,更何况这种地方?
“不了,我晚上有事。”
“嗯?”谈佳乐紧追不舍,“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明天吗?”
夏炎把架子拿起:“我只答应帮盛烟一个忙,这个忙里可不包括吃饭的义务。”
“……”
谈佳乐头一回碰到拒绝得如此直白的家伙,她心底惊呼盛烟从哪里找了个怪胎,面上却露出理解的笑容:“那、那好吧。”
可能天才多少都有些怪癖吧。
谈佳乐十分擅长自洽,她补充:“晚上八点的芒种包厢,如果你想来的话随时可以来。”
“……谢谢。”
帮乐队搬完器材,夏炎还兼了后勤的活,帮忙学生会搬桌椅清场。
夏炎晃着酸疼的胳膊,看了眼钟楼,离下午第一节课只有五分钟。
第一节课是姜sir的课,笑面虎抓纪律抓得最严,迟到一分钟罚做十个俯卧撑,男生则是引体向上,美名其曰为体育高考做准备。
很多女生脸皮和体力都薄,夏炎虽然不怕,但也不想引老江注意,于是也急匆匆往班里赶。
穿过一楼时她听路过的新生同学八卦:
“今天那个乐队唱歌的学姐好帅!哪个班的?我要去表白墙表白!”
“我劝你少花点心思。那可是高三校花,上学期还因为数学竞赛得了金奖代表学生上台演讲过。”
是她?
夏炎脚步缓了缓。
她就记得那天国旗下演讲那同学声音挺好听的。
“真的假的?”
“嘁,就新开的那什么盛大广场,她家的。就那乐队,那么多设备,全是她出资买的,就连指导老师都是外聘的。”
“人跟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只可远观,其他的就别想了哈。”
那晚她把盛烟救下,猜到盛烟家有钱——毕竟叫“x总”的多,但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称得上“x家”,还能派司机接送——没想到这么有钱。
自己真是不小心交了个“好”朋友。
夏炎自嘲笑笑。
最终她踩着上课铃尾巴溜进教室。
还是被罚了十个俯卧撑。
*
晚上,夏炎跑了三四单才回到她那个铁皮房。
已经快九点了。
她家没有过多的家具,一切从简,就连烧水都是用灶台烧的。
收拾东西,点火,烧水,听热水咕噜噜在火焰上冒着热气。
忙碌了一天,狂欢一般的躁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夏炎在出租屋里住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她觉得夜晚安静得可怕。
空荡荡的,蝉鸣蛙叫都略显单薄,无从宣泄的情绪挤满整个库房,外头却如海面般空旷。
叮咚。
手机屏亮了下。
是谈佳乐在乐队小群里发的晚饭和活动照片。
附言:我们在ktv了!包厢里还有吉他诶!真的不来吗?
一股无言的愤懑涌上喉咙,夏炎左思右想,无声抗议似的拿出吉他,想在群里发个练习音。
下意识的,她弹起了《银河尽头》的高潮。
那如流星一般的梦。
但老房子隔音差,一点声响在巷弄里听得格外清晰。没弹几个音,就有邻居从二楼推窗,夏炎连忙把吉他背过去,拿起蒲扇,将瓦罐下的炭火烧得忽明忽灭。
然后听大妈大吼:“谁家大半夜没事弹你那破吉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吼完,关窗,震得电线上晾的衣服晃三晃。
夏炎只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荒谬。
银河是有尽头的。
梦也是。
就像新生说的,于音乐,于乐队,于盛烟,她和她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只是一个过客,本就和社团啊梦想啊这种东西毫无交集。
手机又震了震,发现盛烟发来一个:“?”
刚才太慌乱,手机不小心点开和盛烟的小窗,打了一串乱码。
夏炎笑意渐渐敛去,她面无表情:“发错了。”
然后拉黑,退群,删记录,一气呵成。
很快,盛烟发来短信:“??”
夏炎把手机关机,没理。
夜重新归于寂静,炉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夏炎:我要退社。
谈佳乐:尊嘟假嘟o O
虞之淇:?
盛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