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止收到康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时,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
盛夏的夜,依旧残留着翻滚热浪的余温,水塘边垂下无数须枝的巨型榕树里,藏着对于酷暑有着独特诠释的蝉鸣。
“中指为什么没贴紧裤缝,蹲下!”
湿濡的布料突然贴紧了早已被热气蒸腾得泛红的皮肉,肩膀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抵住。
林止回过头,是正嚼着金嗓子的教官伸出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蹙着眉头极不情愿地向前跨出半步,顺势蹲下。
站在军训队伍旁的班主任薛斐阳此时也投来了颇带威胁的目光。
几秒钟后,林止的身后传来了严厉的声音。
“解散后来找我。”
林止仰着脑袋,费力挺起胸脯,神情不甘,好似在做着无声的抗议。
许是半小时的标准军姿对于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还是过于困难了,等到时间快要结束时,五十人的班级已经乌泱泱地蹲下了大半。
薛斐阳那阴沉的可以滴出水的脸被昏黄的灯光映得更加可怖,布满褶子的脸颊拉扯着嘴角的皮肉,活脱脱就像是某些末日片里走出的丧尸。
“好,都不打算给我好好训是吧,今晚加训到十点。”
他抛下这一句话后便甩着手气冲冲地离开了,但林止看得真切,在转身的一瞬间,那张臭脸立刻就换成了微笑。
毕竟,段长宋伟就在前面呢。
她嘲弄地拉了拉嘴角,眼神里满是不屑。
这不去演变脸可真是可惜了。
晚上十点半
林止揉着酸痛的肩膀走进了那堪比叙利亚战俘营的十人宿舍。
她伸出右手,用指甲扣了扣那残破掉渣的墙壁,随后嫌弃地拍了拍手里的灰尘。
脱下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校服,林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内衣,如释重负地直直倒在床上,感受着身体与床单柔软纤维之间的接触,她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你身上都是汗,先去洗澡。”
正当林止闭上眼睛,揉着被褥想要先休息一会儿时,身边那不和谐的清冷声音打断了她闲适的心情。
林止不解地睁开眼睛,在一番搜寻下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斜对面正倚靠着栏杆看书的女生。
她已经洗过澡了,湿漉漉的头发就这么披在肩上,也弄湿了她的睡衣。
也许是对于刚才薛斐阳惩罚的不甘,又或者是对于严苛军训的报怨愤慨,林止猛地坐起来,插着手,用阴阳怪气的腔调反问她。
“你谁啊,家住河边的,管这么宽?”
女孩好似并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嘲弄,而是放下了手里的书,很自然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叫林祥,双木林,吉祥的祥,是本地人。”
林止被气得不自觉地发笑,还真有这么蠢的人,被人嘲讽了还这么乖乖地做自我介绍。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的她攥住了床边绿色的围栏,并不想出声再有什么交集,但林祥显然不是如此。
“你呢?你叫什么。”
林祥穿上拖鞋,将书放回了书包里,向林止缓缓走来,平静的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期待。
她的瞳色是纯黑的,说得好听些,便是如同乌墨圆球,但配合上她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一潭的死水的形容可能会更恰当些。
曾经有一个人也有着这样的眼睛,这唤起了林止并不美好的回忆。
她的心里顿生了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林止没有回答林祥的问题,而是抓起充当枕头的干净校服,就直直地就往厕所方向冲去。
氤氲着热气的卫生间朦胧而模糊,摘下眼镜的林止不停地用水拍打着自己燥热的脸颊。飞溅起的水珠落在了那面蒙着雾气的巨大镜子上,在缓缓落下之际,留下了一道道宛若泪痕的印记。
连镜子都像是在哭。
林止的双手撑在开裂的贴片瓷砖上,感受着掌心处所传来湿滑的冰凉,她不顾后脑勺处巨大水流的冲击,用力的甩了几下头。
因惯性而甩动的乌黑半长发带起水流,将镜子上的印记冲刷得干干净净,林止望着倒影里那张再熟悉的不过的面庞,张开被热气熏得嫣红的嘴唇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等到她拿着毛巾走出浴室时,林祥又恢复成最初的状态,而这回林止看清楚了她手里的书的名称。
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揉搓着头发的林止回到了自己的床边,拿出保湿乳液擦在了脸上。
“诶,你涂的是什么,给我也来点。”
一只手从上铺伸下来后又勾了勾指头。
是冯炘,不过林止更喜欢喊她二冯。
由于训练基地是一个年段的女生公用一个区域的晾衣杆,为了防止校服晾晒时被弄混,学生们通常都会在衣服的领子或者袖口处做上标记。
冯炘的标记是她妈帮她用红线缝的,高一二班冯炘,简称为二冯。
这个简称很快就在班级里传开了,于是她变成为了这个班级最快获得外号的倒霉蛋,好在这个称呼并不带有什么其他的性质,在抵抗无果后,脾气甚好的冯炘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它。
“保湿乳液,我给你挤点?”
“来点来点。”
林止大气地给她挤了一大滩。
而宿舍的其他人在在听到了两人的交谈也纷纷围过来凑起热闹,一时间,林止的身边挤满了同宿舍的同学。
除了正在看书的林祥。
外界的吵闹声好像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等到应付完其他同学时,林止摇晃着已经被用去三分之一的乳液瓶子走到了林祥的身前。
“你要不要也来点?”
林止用食指挠着鼻子。
似乎是过于认真,身前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抬头。
林止眼瞧吃了憋,但碍着军训才刚开始,本着能跟同学好好相处还是别弄僵关系的原则,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不过这次声音比之前大了些,也喊了她的名字。
林祥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含着浅浅的笑意拒绝了她。
“不用了。”
林止巴不得离她远一点,得到了回答后更是脚底抹油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但那熟悉的声音还是阴魂不散地再度传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林止被她的执着震撼了。
“林止。”
她不情不愿地抛下两个字后就拉着冯炘走出了宿舍。
十一点半熄灯前,宿舍前的小路上满是熙熙攘攘赶着去洗衣服的学生,像是四散游窜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
沿着夹杂着干碎泥土的水泥斜坡往下走,林止和冯炘来到了小卖部的门口。
小卖部里相比于宿舍楼下更是人山人海,林止拿着一袋零食费力地从人群里挤出,神情自豪的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今晚咱们又可以好好爽一回了。”
林止所说的爽一把指的是在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偷吃零食,十二点左右,年段会派教官来查寝,因此这种事情具有很大的风险性,但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追求刺激好像成为了一种本能。
今年军训的地点定在了鼓山上的军事基地,旁边就是有名的度假山庄,林止在军训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看见了坐在围栏外饶有兴趣地一边吃着滋滋冒油的烤肉一遍盯着她们的游客,自己仿佛是动物园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林止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除去这一点和八月里燥热的天气之外,能作为度假村的鼓山环境自然算得上是极佳,尤其是那不受山下汽车尾气污染所影响的在大城市里极为罕见的清澈夜空,更是让林止开了眼界。
“好美的天。”她含着棒棒糖看向了缀满星辰的天幕,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快回去吧,再晚点要熄灯了。”
冯炘显然并没有林止那般闲情雅致,不停地看着手里的腕表。
真不识情趣。
林止下吐槽了一句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还带着水汽的发丝提醒着她自己还没有吹头。
她脚下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不过时间还算是充裕,当熄灯的哨子宛若一把利剑斩断喧闹的夜时,林止也顺利地躺在了床上。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了斥巨资买回来的手电,同时摸出了从小卖部里买来的零食,撕开包装,咔滋咔滋地嚼了起来。
精力充沛的青少年们在昏暗的宿舍各怀鬼胎,窸窣的动静时不时地从四周传来。
有你们陪我,我就放心了。
林止显然在众人的陪伴下更加随意了,她掀开包裹在头部的被子,坦然地靠在墙边继续咀嚼着。
斜对面的林祥是这个群魔乱舞的宿舍里的例外,盖着厚被的她沉沉睡去,如水的月光透过玻璃映在窗台边,也映在她的脸上,显得静谧而美好。
“真是个怪人啊。”
林止右手一抖,一个妙脆角精确无误地落进她的嘴里,眼瞧着快到教官查房的时间,她也不敢再过于放肆了,收起小零食盖好被子就开始装睡。
教官是打着手电走进来的,为了防止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林止刻意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身体也因此不自然地翻动了一下。
而正是这一个动作,藏在她床尾吃了一半的妙脆角包装被带了出来,里面的妙脆角也散落一地。
糟了,她心中顿感不妙,但却无济于事,检查完厕所的教官回过头发现了那散落一地的零食,她迅速地打开了灯,用粗粝的声音叫醒了全宿舍。
“这是谁的?”
皮肤黝黑的女教官此时神情严肃,用手指捏起包装愤怒地质问着被罚蹲在墙角的众人。
林止倔强地低下头,她知道此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先前就有一个男生熄灯后不睡觉在宿舍跟人聊天被罚了一千字的检讨并全校通报批评。
宿舍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都不说是吧,不说你们今晚都别睡了。”教官的语气越来越重,宛若千斤的巨石不停地挤压着林止的心。
时间也好似在这一刻停滞了,她的耳边不再是教官训话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交杂错乱的蜂鸣。
“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