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礼队行进极慢,要从不周发往乐阳,以这样的速度,怕是要走上月余。
出了不周之后,又经过几个县市,高烈便在歇脚的驿馆换上游侠装束,和游梦龙两个人兀自“逃走”了。
而随行官员仆众仍一切照常,仿佛皇长子殿下与乐阳郡主还在队伍中那样——这些人都是齐思乐精心挑选的,说不上是心腹,但也都是可靠之人。
他们早就从内卫大人那里得到了告知,知晓两位主子会半途失踪,也被提前告诫了无需多事,管好分内之务即可。
所以这些人才能神色如常地继续着手礼队送行的工作。
那边小夫妻两人各自骑一匹快马,靠驿站更替,不多日便抵达乐阳,按照鹿荭给出的地址,一路摸到她暂住的地方。
是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住店的钱是高烈提前支给的“公费”。
“你们究竟发现了什么?江行为何不在信中明说?”一见到鹿荭,高烈也懒得和她嘘寒问暖,直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鹿荭一副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正经表情:“殿下现在就要听?要不要再做做心里准备?”
高烈翻了个白眼,作势要敲她脑袋,鹿荭随即破功,变成委屈巴巴的小姑娘。
“要从哪儿说起呢?”她摸了摸后脑勺,“就说江官司发现了太守观止在倚鹿湖里藏匿了证据……”
那日,江行问她能不能下水,她为了崔嵬阁存亡荣辱,自是一口应下。
倒是沈聿霖那家伙还一副不忍心的样子,开始怜香惜玉起来,甚至撸起袖管,打算亲自下去一趟,还是江行和鹿荭两人联手,才将人给拦住。
这位沈公子身为将军之子,功夫是好,水性不佳,这是江行说了她才知道的。江行还说,若由沈聿霖下水,到时回去路上再遇到探子,保不齐会被嗅出什么,隐患太多。
不过就算江行不列这些理由,鹿荭也是会自愿下水的。这是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是到时候能在皇长子殿下的跟前好好炫耀一番的功绩,她当然不能拱手让人。
倚鹿湖虽与活水相接,并非一潭死湖,但湖水说不上清澈见底,早就被淡水藻类同化为淡绿颜色,天气晴朗的时候看去,宛如嵌在地上的一块润玉。
好在湖水看着浑,实际上却也干净。潜到水中,尚能看到数米开外的景象。
鹿荭按着江行所指示的方位,小心翼翼地向湖中一处游去。湖水比她想象的要深,越往下潜,光线越暗。本来她还想说可以夜间再潜,必不引人注目,如今想来,要真是夜间来,恐怕只能在水底摸黑,不小心摸到个水鬼也未可知。
随着湖水变深,鹿荭开始觉得胸闷,但又一时未能找到目标,在水底盘桓一阵,实在憋不住,只好偷偷浮上去换了口气,再继续下水摸索。途中换了两次气,到第三次入水时,她终于在一团湖藻中发现了端倪。
那是一具白骨,骨架上还缠绕着被泡烂的衣服。
鹿荭想,这应该就是那位投湖自杀的太守了。但是,找到她的尸体,又能说明什么呢?思来想去,也只能证明她确实如遗书所说的一样死在倚鹿湖,而没有变成闲云野鹤飘然离去。
她悄然回到岸边,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江行。
“除了白骨旧衣,还有什么发现?”这位铁面无私的官司都不知道表扬一下劳动人民,用质问一般的语气说道。
还是沈聿霖这小子识颜色:“鹿、鹿荭姑娘,他就是这脾气。就算没发现什么也没关系的,能找到太守的遗骨已经很了不起了。”
鹿荭思索了一下水底的情形,说:“尸骨附近,飘着一段烂了大半的绳索,绳索被一块石头压着,之前应该是系在石头上的。”
“石头下面会不会藏着什么?”沈聿霖一下子来了精神。
“要不我再下去看看?”鹿荭说。
没想到江行居然摇了摇头,就这样让她回到岸上,还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借给了她。而后,沈聿霖也不甘示弱地将外衣剥了下来,真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让鹿荭回客栈换了身干衣服,三人避人耳目地寻了一处能够坐下商谈的地方。
“虽然这次没发现什么,不过尸体又不会跑了,等节日过了,游人少了,可以再下去看看。”沈聿霖说。其实他还不知道江行探访观止尸体的缘由,权将此事当成了一场探险。
江行却表示尸体身上恐怕没有他想要找的东西。沈聿霖依然懵懵懂懂,而鹿荭此时已经明白了江行的目的——这个人,已经打算和皇长子殿下站在一条船上了。他想找的,很可能就是宰相左知如通敌的证据。
“难道不该弄清水底的石头和绳索是什么?”沈聿霖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
江行想了想:“应该只是观止太守隐匿自己尸体的办法。”
沈聿霖露出好奇宝宝的表情。
“要让尸体沉水不浮,人们通常的选择便是抱石而死,为了防止失去意识后石块脱手,一般会将身体和石块捆绑在一起。然而抱着那么重的石头,是难以游到湖水三之二处的。”
“那观止太守是怎么……”
“她应当是提前将栓绳的石块投入预先计划好的地点,让绳索飘浮水中。投湖之后,循绳索抵达三之二,而后以绳索缚身,溺死湖底。”
“可如果不是为了用尸体藏匿什么,她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鹿荭问。她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尸体上一定携带着什么线索。
然而江行却说:“太守藏匿自己尸体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条线索。”
“所以到底是什么的线索?”听鹿荭回忆到此处,高烈忍不住问道。
鹿荭撇了撇嘴:“自那之后,江官司就开始暗中调查观止太守生前的事情,确信了观止是因为被左相盯上而不得已自杀的。”
“观止太守发现了左相通敌叛国的事!”高烈脱口而出。但随即想起江行让鹿荭转告她的话:他确实调查出了什么结果,但未必是她期望的。
“还是说左相做过什么比通敌叛国更严重的事?”高烈转口问道。
“具体发现了什么,江官司似乎谁也没有告诉。”鹿荭说。
高烈叹了口气:“早知道就直接去找江行了。”
鹿荭眨了眨眼睛:“江官司住在军中,若是要去,可需要我联系一番?”
高烈似有所悟:“联系沈聿霖吗?”她早发现了,这姑娘这回见到游梦龙,远没有过去那么兴奋。总不能是因为她让游梦龙换上了男装吧……
鹿荭微微红了红脸。
看来沈聿霖这傻小子挺有一手。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呗。
鹿荭放出了军中的信鸟,没过多久,那鸟儿便带着回信飞到窗沿上。
“你这儿鸟倒是不少……”高烈看了看鹿荭养在房中的那些鸟儿,其中就有她交付给鹿荭的两只。
得了准许,三人乔装打扮一番,动身前往戍边的军营。
*
高拨云将沈琼调往乐阳,这个举动从一开始就出乎了左知如的意料之外。先前乐阳关守不严,与夷人往来虽有不便,但到底还是有办法的。
而现在,对外联络通道居然彻底被沈琼给堵上了。
她现在已经发现了,过去是她小看高拨云……但今后不会了。她既然有本事将她扶上皇位,怎么就没办法将她扯下来?
正好,那个不省心的皇长子远走乐阳,正给了她施展的机会。
五年前,不周皇城有过一桩秘闻。相传当时还是三皇女的怀安王想要绑架延王郡主高炽,以图让延王高拨云在皇位争夺中失势,没想到绑来的人还没被运出城,就有人劫走了她。
这事她派人查探过,结局有些出人意料。劫走那个孩子的,正是那日来不周城找她的乐阳郡主。
她可以将同样的伎俩也来一遍。控制不周城所有亲王,处理掉皇太女高炽,至于高拨云……在助她登上皇位之前,她就暗中让她服下了蛊虫,只不过从来没有催动过罢了。到头来,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其实是最容易解决的。
麻烦的是拥护她的那些盘根错节……皇长子高烈、内卫齐思乐、皇太女高炽,还有其他攀附于高家皇族的藤蔓。
等所有皇位继承人都消失之后,她只要在百官面前证明自己的血统——呵,什么响命木,什么一现花,这种玄乎的东西,不就是为了她而存在的吗——到时候,她就是无可争议的皇帝。多年的宿望,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她在密信纸上用小字写下命令,句尾参差,仿佛响命木树坛前的一节节玉楼梯。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就算不借用夷人的军队又如何,手中没有军权又如何?只要让自己成为那个唯一名正言顺的人就可以了。
对啊,她身上流的是高家的血,她名正言顺。
要是早点想通这个道理,就不用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