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见到吴连翘的人是江行,但最后见到活着的吴连翘的,实际上还有一人。
左知如看着一身黑袍的冬官官司,缓缓将手中烟斗放下,搁在桌案的镇纸上。未烧完的烟草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烟,房间里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白檀香。
“搜过尸体了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禀大人,吴连翘死时,身上只有狱中单衣,衣间不曾藏物,除此之外,只有满身旧伤。”
“……这样。”左知如用小指的护甲抵着嘴角,看上去似笑非笑。
“大人不问我,为何将她带回家中?”江行低眉垂眼站在案前。神情恭顺,气质凛然。
“你愿意说?”
“冬官署中唯一可获大赦之人,不免让人有些好奇。下官起初想知道她获赦后有何打算,没想到刚好撞上当街劫持。”
“哦。”不咸不淡的回应。
“大人可还有别的事?”
左知如抬眼看他,勾了一下嘴角,“怎么,接下去有安排,急着走了?”
“……”
“罢了,你去吧。”
左知如连袖子也没挥一下,便下了逐客令。看到那身黑色的官袍消失在房中,她用手撑着脑袋,思索片刻。
不是他。
既然不是他,那么就是皇长子殿下了。
“大人,接下去如何行动?”一个声音自左知如身侧的屏风后面传来。
左知如握起烟斗,在镇纸上轻轻敲了两下:“让阁主派几个身手好的,去找找皇长子府上近日有没有新出现些好玩的东西。”
“皇长子身边,如今不是有人跟着吗?还要另调人手吗?”那声音有些困惑。
左知如表情一凛,敲着镇纸的手也停了下来,房中的氛围不知不觉变得险恶而阴沉。
“在下明白了。”屏风后的人说。
房间陷入了沉寂,屏风后的那条影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明白什么了?”左知如有些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道。
不说还好,说起就让人生气。这一个两个,竟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左知如,你真是识人不慧,遇人不淑啊……
江行自宰相府拐出来,从昨日起便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绪变得更加波动。
左相,因为吴连翘的死露出了破绽。
她不该这么快来找他的。
但是,她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她将他叫至府上,既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仔细盘查,没有让他将前后原委细细说明,只不过寥寥对谈几句。她想要从他这里知道什么?
江行在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色调暗沉的宰相府,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必多问,因为她都知道。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她在他身边安插的眼线,是府中端茶送水的侍女,还是为他御马驾车的车夫,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又或者,全部都是?
哈……江行难得发出了一个疲惫的叹息。
入宫,出勤,一路的景色他熟稔得很,红墙金瓦,一如既往。
及至冬官署,署中女官来报,有人在偏室等候,他未到理事间露面,径直随着女官前往偏室。
室内,一身正装朝服的皇长子正端坐于案旁,身边是一身宫装的貌美侍女。
“江官司,你终于来了。”
江行躬身行礼:“皇长子殿下。”
一早被左知如传唤,因而耽误了入宫的时间。
“吴连翘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高烈也不多废话,直接转入主题,“她的后事,还要劳烦官司操办。”昨日事发之后,江行便遣人通知了她这一消息。
在吴连翘最后同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她不久于世。而她今日,也是为此事来寻江行。
昨日,在那间只有她们两人的暗室之中,吴连翘将一件东西交给了她。这位形容枯槁的女医突然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口中,并未用多大力气,便抠下了一颗臼齿,上面还沾着她的唾液,因为多年没有仔细清洁,又结了一层厚厚的牙垢。
她将这颗臼齿用一边的袖子擦了擦,然后交到高烈手中。高烈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恶臭,让她几乎要当场作呕。她立刻将那颗牙齿握在手中,试图遮挡它的气味。
“这是什么?”她问。
吴连翘嚅动嘴唇,慢慢吐出两个字来:“证据。”
高烈登时心头一震。证据。这会是什么证据?是乐阳侯将游梦龙假扮成女子,谎报继承人的证据?
不……不会的。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证据。毕竟,只要验明游梦龙真身便可知晓。
“是什么的证据?”
吴连翘正要开口,但在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又忽的收住了声音,她的目光飘向门口,江行不知何时已经去而复返。
高烈知道她不会再说下去,也隐隐猜到她的下场。
这颗牙齿,也许就是支撑她度过十二年牢狱之灾的寄托,是她这一生的重要使命。她必须要为它找一个值得信赖的托付者。但她已时日无多,即使无法确定高烈是否良选,她也不得不放手了。
高烈自官司府回宫后,便仔细清洁了这颗臼齿,但是,除了让牙面上的黄色更加鲜亮一点之外,没有一点收获。
一颗臼齿,可以藏匿什么?也就是小纸团或是药丸那样的小物件。可是她上下左右都没有发现能够打开牙齿的机关。
又或者,信息就是这颗臼齿本身?她向高炽借了具有放大功能的玻璃片,看了老半天,还以为能在牙冠上看到什么山川走势图,但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于是她决定求助江行。
之所以不是那个聪明绝顶的齐思乐,一是因为这位内卫大人经历临剑楼一事,伤了肺,近日咳得厉害,又因为改元之初的一大堆破事忙得焦头烂额,她不好再给他添乱。而冬官署这边则正好相反,因为大赦结束,刚好得了一段时间的清净。
二则是因为江行多少是了解吴连翘一事来龙去脉的,而且他显然还掌握着她所不知道的一些情报,让江行去调查这颗牙齿的事情,或许效率会更高。
还有一个原因,江行虽然不像齐思乐那样,是改元之前就一直站在新皇一派的人,但高烈知道他是个好官司,他若当选朝野清廉第二,那定无人可当第一。再加上他不是爱嚼舌、喜八卦的那号人,就算最后查出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也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江行对她提及之事没表现出什么强烈的反应,只是淡淡颔首:“吴医官的事,下官会妥善处理。”
“对了,”高烈旋至他身前,脑袋几乎要挨上他的鼻尖,然后又迅速离开,撤回到侍女阿音身旁,“……”
江行面不改色,心中却略有诧异,抬头看向已经远去的皇长子,而对方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将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握成了拳头,掌心有什么东西正轻轻硌着他的皮肤。
——高烈在方才极短的一瞬间,放到他手中的东西。
行动如此隐蔽,是在提防什么吗?可这里分明再无外人,难道那个侍女有可疑之处?
不对,不对。江行摇了摇头,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与左相之间的裙带关系,虽然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只要有心,稍加调查就能知道他官至官司是受宰相提拔。
皇长子殿下,莫非也是在提防左相?那他为什么,要将这东西交给自己,就不怕他转手就把它送到宰相府上?
“吴连翘是获赦之身,不是当朝罪犯,应以百姓丧葬之礼操办,不过她没有家人,一切从简便可。”高烈交代道。
江行点头:“下官明白。”
“嗯,那就好,今日来,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既已交代完毕,我先告辞。”高烈朝他笑了一下,然后便毫不留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偏室的房门。
侍女阿音紧随其后,目不斜视,神情淡然。
*
“殿下方才将何物交与了冬官司?”返回西宫的路上,游梦龙突然开口询问。
高烈转过头:“吴连翘的一件遗物。我想,让江官司收着,大约比放在我这里要安全些。”
一阵沉默。
“江行,是左相的人。”游梦龙说。
高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江行平定银边、西柳二郡有功而受拔擢,此事是左相在后催动,否则,以他当年的势力,必不可能办成如此大事。清算之事,崔嵬阁也参与其中,我亦知晓一二。”游梦龙将脸侧向一边,“殿下为何要将物件交付与他?”
高烈想了想说:“江行一路高升受左相相助,此事我并非不知。但是我还知道,江官司志在清政,他所忠之物,既不是皇帝,更不是左相,而是……社稷。”
“殿下很信赖他。”
高烈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将脑袋凑到侍女模样的“未婚妻”面前:“阿音,你吃醋了?”
形状优美的眼睛轻轻震动,密而长的睫毛像蝶翼一般颤抖着。一种错愕的表情。
“我……”他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是我格局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