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些江湖组织会为了保密,而专门培养无法开口的杀手,有些是天生的,也有些是后天灌哑的。虽做的都是些可恨的事,但也确是些可怜的人。
高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眯缝着眼睛,透过菱形的窗洞,看到了密室之中的景象。
博古架、书柜、金丝木桌椅、装饰画卷、南蛮地毯、博山炉……
以及一张楠木矮榻。
鸦羽般的黑发铺散开来,垂在榻沿,仿佛一串串乌黑的流苏。
黑发之间静默地嵌着一张不似凡物的脸。
高烈在不久之前刚刚见过的脸。被繁花拥簇着的那位仙子。冷冽又妖媚的脸。
殷红的嘴唇在那张脸上张张合合,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在沙地上挣扎。她看上去分明在忍受一种强烈的痛苦,而宰相只是托着脸笑着看她,像是欣赏着一件有趣的玩物。
高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动摇。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得知左相喜欢女人而动摇,还是因为得知那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是左相的榻上之人而动摇,又或是因为发现世间还有这种残忍又恶毒的癖好而动摇。
这种动摇在她看到敞开的衣襟之间那片与预想完全不符的景致时登峰造极。
白色单衣摇摇欲坠。那袒露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疤痕,既可怖,又妖冶。
竟是他而不是她!
“嗬……嗬……血——呃……”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谁!”左相的怒喝如破空的箭矢穿墙袭来。
被发现了?!
高烈顿时在心中大叫不好,急忙转身逃离。
唇上有些发痒,用手一抹,抹到了一汪黏糊的液体。她流鼻血了。
还没跑过第一个转角,肩膀便被人拧住。一柄冰凉的匕首贴上了她的脸颊。
好快!
*
“喂,我说你有没有搞错,这位真的是延——我是说这位真的是主人要找的那位吗?”
“不是那位还能是哪位?延王只有一位郡主,还能弄错不成?”
“可我听说那郡主才八岁,车上这个,怎么看都不是个八岁的女娃啊。”
“你晓得人家成天吃的什么,补得足、长得快呗。”
高烈在迷迷糊糊之中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背脊、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该死,杀人灭口就杀人灭口吧,有必要捅那么多下吗?既是江湖中人,何不痛快点一刀毙命?
她可能是这世上第一个因为鼻血暴露踪迹的窃听者,甚至还因此丢了性命。若让旁人知晓,定要笑掉大牙。
她倒是不怕被人嘲笑,唯独遗憾左相的密谋未能让母上知晓。
承永皇帝登基一年,朝野局势稳定,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独边境尚未太平。左相通敌若成,外敌入侵,必将引发战乱。
到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即便最后克敌制胜,百姓也免不了吃苦受累,流离失所。
她怎忍心?
然而现在想那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跟她这个死人无关。三途河一过,来生便是鸡犬是牛马。
话说回来这又是在哪里,去阎罗殿的路上吗?
原来阴曹地府也能看到太阳啊。
头顶艳阳高照,倒是与想象中的地府景象大不相同。
高烈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扭动了一下脖子,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着一条泛黄发灰的裹尸布。
都说三途河连接人间与地府,为什么她不在船上,而在一辆……板车上?
虽然被车身两侧竖起的挡板挡住了视线,无法看到周围的景象,但高烈听到了只有在街市上才能听到的嘈杂。叫卖吆喝、讨价还价,搬东西的声音、车马往来的声音。
还有驱车之人闲聊的声音。
“……若是先皇少生些子嗣,直接让延王继承大统,大厉也能有个守成的君主,可惜她那些姊妹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小郡主可怜,希望下辈子她可别再投胎到帝王家去了。”
“你这当奴才的居然还可怜起锦衣玉食的主子来,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高烈听着头上传来的说话声,顶着烈日皱紧了眉。
延王。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那是承永皇帝登基前的封号。
奇怪,奇怪……总觉得此情此景,过去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
对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六年前,也就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为夺皇位,几位皇女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就因此被三姨派来的人给绑走过。
实际上她只是王世子,即便将她绑走也左右不了大局。原本三姨想绑的人是延王郡主高炽。
只是那日她打赌输与阿炽,被罚换回女装,更衣之时刚好被派来的绑匪错认,就这样代替阿炽成了人票。
绑匪用假死的药蒙晕了她,将她假扮成尸体,装在板车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出了王府。
据说她后来是被太傅公子齐思乐送回来的。
但具体她是怎么从绑匪手里逃出来、又是怎么找到齐思乐,却由于被下了药、脑子不清不楚,怎么也说不上来。事后回想,才隐约觉得似乎是有人救了她。
高烈摸了摸身下那又硬又糙的木板,确信自己回到了当年那辆板车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被人捅死了,然后重生到了六年前。
很好,这样她就有机会向母上告知左知如的阴谋、阻止天下大乱了。高烈闭上眼想道。
若一切依然如六年前那般发展,她还能知道究竟是谁将她从三姨的人手里给救了下来。
前世不知恩,今生必相报。
刚这样想了不过数秒,忽的刀剑铮鸣。有人将她从板车上捞了起来,横抱在手里。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觉察到自己被带进了一辆马车里。
确认事态已经平息,高烈这才悠悠地睁开眼睛。在看到头顶上的那张脸时,她愣住了。
那位出没在临剑楼的仙子,那个宰相榻上的美人,那个将她捅死的杀手。
上辈子临死前刻印在脑中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张脸渐渐重合了起来。
无疑是同一个人,只是眼前之人更为年少而已。
“你……”高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重生后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这个人。
这其中可有什么机缘?
“原来你醒着。那为什么不自己逃跑?”仙子伸手,将斜在高烈眼前的一绺头发拨开,“害我又要被人说了。”
声音柔美,不似密室之中那濒死一般的喘叹。
高烈一脸茫然:“被人说什么?”
“乐阳郡主果真患了疯癫,当街杀人、强抢尸体,怕不是地府来的野鬼。”
黑色的瞳孔惶惑地晃动起来:“乐阳郡主游梦龙?!”
仙子笑:“原来你知道我。”
乐阳郡主很少出席宫中宴会,也几乎不与王公贵族走动往来。高烈上辈子几乎没和她打过照面,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曾经听说过关于她的传闻。
乐阳郡主生来患有癫疾,且性格暴虐无度,登不上台面。不仅达官显贵不愿与之交往,就连其生母乐阳侯都对她万般厌恶。
高烈将头顶上那张脸细细打量了一番,不见丝毫疯癫迹象,反倒有一丝少年人的俏皮和青涩。鼻子又有些发痒。
一股莫名熟悉的淡香萦上了她的鼻尖,临剑楼密室中的香艳图景浮现在她的脑海。
等一下,这不是色迷心窍的时候。这、这岂不就意味着——
乐阳侯的长女乐阳郡主,其实是一个……男人?
高烈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以男扮女冒充继承人,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是侯卿的主意?乐阳侯知道吗?
“你不要害怕。”游梦龙轻轻地摸了一下高烈的脸蛋,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颈侧掠过,“我不会伤你的。那两个驱车人,我也没要他们性命。”
他似乎以为怀中之人表现出来的动摇是因为恐惧。
高烈觉得被他的手抚过的地方有些发痒。
那里有一道很长的疤,是小时候留下的。从锁骨经过脖子一直延伸到下颌处,平时一直以衣领遮掩,几乎没有人知道,但现在身上是无领的单衣,这疤痕暴露无余。
她不自在地垂下眼睑,将视线瞥向别处:“你怎么知道那两个驱车人有问题?”一般人只会觉得是寻常拉运尸体的伙计而已,即使是见过她的人,也不可能觉得板车上躺着的人是延王世子。
因为那怎么看都是具女孩的尸体。
“我只是刚好发现你还没死,觉得有些蹊跷。”游梦龙道,“所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你带回马车再说。”
“哦。”倒是观察入微,但仅仅因为这个理由就当街截人,该说仗义呢,还是莽撞呢……
总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和前世的印象很不一样。是因为这六年间发生了什么吗?
“哦?反应这么平淡。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难辨雌雄的声音带着些促狭。
“……大概是想把我卖了,换些钱吧。”总不能说事关夺嫡,只好支支吾吾地随便说个理由。
“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很可怕吗?”
“你……太好看。晃眼。”其实是因为心虚。
听到头顶传来一道轻微的气流声,高烈忍不住偷偷回眼一瞥,女装的少年正盈盈地笑着。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哎,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要给一个男人这么完美的脸?
虽是心虚,但好看绝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