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烈回了自己的行宫。
改元承永之后,她和高炽便成了皇子皇女,住处也由延王府搬入了宫中。阿炽住在东宫,而她住西宫。
她依然沿袭着在宫外的生活习惯,近身的下人很少,按照宫内规矩被新送来的仆从全部被她和鹿荭一起安排在了外院。
而内院之中,与左知如身上那股相同的气味漫不经心地弥散着。
高烈迈步,还没有进入房中,隔着雕花的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沉吟,比那夜听到的梦魇呓语苦闷百倍。
她慌忙破门而入,只见一身烟灰的侍女滚落在他的那张矮榻上,死死抓着被角的十指经脉暴露,白皙的皮肤上如花开一般荡漾着点点红痕。
“阿音,阿音!”她叫了起来,扑到矮榻边上,双手握住侍女的肩膀。
手掌触及的地方,如火烧一般灼人。
听到她的呼喊声,正在外院侍弄花草的鹿荭随即飞身而入。
高烈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扬声问:“阿音怎么了,可是什么痼疾?”
鹿荭一把拉起游梦龙的右臂,将他的衣袖翻开,顺着一条青紫色的扭曲的经络,在手腕下方三寸的地方找到了一团翻涌的凸起。
高烈大惊:“这是什么?”
鹿荭神色凝重:“殿下不知道吗?阿音身上有蛊。”
蛊。
听到这个字眼,高烈的脸色也和鹿荭一样沉了下来。
她还在延王府的时候,从高拨云搜罗来的那些描写三教九流、民情百色的书籍里看到过这种邪门的东西。
集数百毒虫同盅而炼,活到最后的那只便是蛊王,也称母蛊。再寻与母蛊同种同类的幼虫,与母蛊同盅而炼,便可得到子蛊。
子蛊通过药引被种入活人体内,受母蛊所制,一得母蛊命令,便会游走于宿主的四肢百骸,令宿主品尝钻心蚀骨的疼痛。
母蛊被饲主以血肉饲养,听命于饲主。因此,母蛊的饲主不仅仅能够掌控母蛊,还拿捏着子蛊宿主的性命。
“鹿荭,备车马。我要出宫。”高烈一边吩咐,一边将床单撕下一条,塞进游梦龙的嘴里,防止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鹿荭愣了一下,但好歹立马就行动了起来。不多时,她便回报说车马已在西宫门外候着。
高烈将游梦龙打横抱起,能感受到他在拼命克制着身体的行动,但由于疼痛实在难忍,所有的动作到了最后都变成了抽搐,好似癫疾的患者。
在车马中颠簸之时,高烈突然意识到,前世听闻乐阳郡主身患癫疾,莫非便是因为这蛊毒的祸害?
“殿下要带阿音去哪里?”鹿荭跟在她身后也一同上了马车,此时正帮着她一起压着游梦龙的手脚。
高烈提高了声音,既是回答鹿荭,也是在吩咐驾车之人:“不周东市,思明堂。”
虽然宫中有御医,但高烈还是下意识地选择去向自己熟识的医者求助。
“阿音他——”鹿荭目光闪烁地看着一身朝服的皇子,心中有一丝惶惑不解。
“我知道。”高烈说,“是那种不会乱说话的医生。”
然而她所谓的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她没有详细说明,鹿荭也没有开口问。一时间车内就只剩了沉闷的□□声。
东市离皇城不远,倒不如说从西宫到宫门的距离比宫门到东市的距离还要远。在宫门处停车确认身份之后又过了没多久,便到了高烈口中的那间医馆。
此时是深秋,天本就暗得早,加之又是阴天,才刚是平日里吃晚饭的点,天色就已经显出昏沉的样子。
高烈亲自将游梦龙抱在手中,噔噔噔地用脚踢了三下门。
自敲门后过了好一会儿,那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
散发宽衣的青年闭着眼睛,站在门后,动了动鼻尖,问道:“小殿下?”
“闻人医生,实在对不住,这么突然地前来打搅。”
“不碍事,快请进。”
青年让开了路,示意高烈进门。
天色阴郁,医馆之内却没有燃灯,唯一的光源是青年手中的那盏手提的行灯。
“你别担心,这是信得过的大夫。”高烈对怀中的人说道。
游梦龙痛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前面的那个背影,迟疑地点了点头。
高烈没有明言,但任谁都能一眼知晓,那青年是位目盲之人。确实让人放心。
青年名为闻人无恙,是这思明堂的主人。虽然眼盲,却有一手精湛医术,和承永皇帝一直交情深厚。而高烈则厚着脸皮继承了这份交情。
毕竟高烈身份隐秘,平日问医寻诊之事只能找不会泄密之人。而闻人无恙就是这样的人。
高烈跟在盲医身后进了医馆的大堂,而鹿荭也一路一语不发地跟着,到了堂前,没有跨过门槛,背身站在门外静静守着。
闻人无恙将提灯搁置在地上,从灯芯引了火,点亮了摆在桌上的油灯和垂在病榻上的吊灯,厅堂之间立刻变得灯火通明。
而高烈则熟门熟路地将怀中之人平放到病榻之上。
闻人无恙在病榻边的竹凳上坐了下来,还未望闻问切、把脉诊断,只不过耸了耸鼻子,便说:“小殿下带这样的病人过来,还真是为难我。”
“我知道闻人医生不解蛊毒,但可否开一些药,至少能帮他减轻些痛苦。”
闻人无恙这才将手搭上了那截震颤不已的手腕,接着起身去药柜取药。
再回来时,那头披散的黑发已经被束起在脑后,手中抓握着一把干巴巴的药材。
“要开解毒镇痛的方子,我这里不巧正好缺了一味药,可否烦请小殿下赶紧跑一趟?”
“这自然不成问题。”总不能让盲眼的大夫亲自跑,“缺的是什么药,我索性帮你进一些。”
“千年艾。”闻人长身而立,垂眼回答。
“千年艾是吧,我去去就来。”高烈说着提腿要走。
“小殿下,我可否多嘴问一句?”
“什么?”
“这人与殿下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高烈有些奇怪,闻人无恙不是那种八卦多嘴、喜欢刨根究底的人。
或许是因为看到游梦龙病得诡异,担心她被什么奇怪的江湖中人缠上,才这么问的吧?
高烈歪着脑袋想了想,隐去了前因后果,说:“是我府上的下人。”
“这样……”闻人无恙喃喃道,“千年艾,便劳烦小殿下了。”
“放心,我腿脚可快。”
——话虽如此,此时已过了街市店铺歇业的点,虽然花楼酒肆锣鼓喧天,但要找一间尚未闭门的药铺却并不简单。
本以为很快就能买到药材,可高烈一路从东市跑到西市的尾巴才终于侥幸找到一家因为对账还未彻底关门的药店。
虽然已过了营业的时间,但经不住高烈口口声声“救人一命”的哀求,药铺老板不想造业,终于愿意给她开个后门。
“三斤千年艾。”高烈不知医馆进药用的都是什么数量,便自己估摸着报了一个。
“三斤?救什么命得用上三斤千年艾?难不成是给老牛治病?”药铺老板一边拉着秤杆一边调侃。
高烈讨好地笑笑:“医生说这味药用完了。是我给医生添了麻烦,就想着来买的时候顺便帮他进一些货,毕竟他也挺不方便的。”
“不方便?”老板过完秤,开始打包,“你说的医生,可是东市的那位盲医?”
“老板你认识闻人医生?可思明堂离这儿挺远的呀。”
“我这儿会炮制些不常见的药材,若有需要,再远也得来买不是?”老板得意地笑了一下,但随后又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不过奇怪了,盲医不久前应该进足了千年艾,这才没几天呢,就又缺了?”
高烈右眼皮忽的一跳:“千年艾这药,医馆平时用得多吗?”
老板将包好的药放在客人面前:“这是解毒的药草,若是宫中或是江湖游医便罢了,寻常医馆倒还真不怎么用得上——诶客人你——”
老板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那一身华服的小公子往柜上丢了两锭银,抓起药包转眼便没了踪影。
他惆怅又欢喜地看着那两锭银光闪闪的金属,心里想着这帐又平不了了。
高烈揣着三斤千年艾冲进思明堂的时候,看见鹿荭正将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抵在盲医的脖子上,并用手臂将他的脑袋压在床沿。她三步并作两步蹦上病榻,将那匕首夺了下来。
“这是在干什么呢?”她一手捏着鹿荭的右腕,一胳膊揽着摇摇欲坠的闻人无恙,心脏因为先前的剧烈运动而狂跳不止,“我不是说了,这是信得过的大夫吗?”
鹿荭向侧边拧着脑袋,眯着眼睛斜睨着她:“可他想要杀阿音。莫不是殿下的指示?”
高烈愣住,知道在西市的药铺所感受到的不祥预感确中了。
她看向安静躺在床上,已经不再抽搐的病人,又看到了被打翻在地的药碗,流淌了一地的液体正冒着令人不安的白色泡沫,脑袋忽然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