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烧热水花了些时间,高烈端着脸盆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游梦龙正倚着墙浅浅地睡了过去。
于是高烈拧干了毛巾,擅自撩开少年的长发,从额角擦至脖颈,暗自赞赏这具上天的造物。
明明她的母亲延王也是这世间少见的美女,可为何她和阿炽就生得平平无奇,想来想去也确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俩那早死的阿爸长得不够好看。
要是阿爸的样貌能达到齐思乐那样的水准,那么她如今站在游梦龙面前也不至于如此相形见绌。
就在高烈正“暗自神伤”的时候,忽然撞上了游梦龙若有所思的眼神。
“是碰到你伤口了吗?”她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然而很快就意识到若画一条延伸线,那眼神并不与她的脸相连,而是落在她的胸口。
她入睡前未将束带取下,衣襟也合得很紧,应当没有什么破绽。
高烈用卷成条形的毛巾在他头顶敲打了一下:“你是在嫌弃我的身板没有男人味吗?”
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说得如此水到渠成脸不红心不跳的,世间怕是只有延王世子一人了。
*
“世子殿下,今天怎么带上侍女了?”
“在冬官署里成日坐着,难免腰酸腿疼的,带个手上功夫好的姑娘,好给我捏捏。”
“这姑娘好的怕不只是手上的功夫吧?”
“芳姑姑,您都想到哪里去了?”
“我是说累的时候,只要看一眼这标致的小脸蛋就够了吧。倒是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芳姑姑!”
将游梦龙“收”回府中的第二日,高烈便带着他一道去冬官署出勤。
对王公贵族们来说,贴身侍从本来就是不该离身的存在,反倒是此前向来独来独往的高烈当属其中的异类。
而对于早就习惯了高烈这个独行侠的宫侍们来说,她突然带着侍女出现在宫中,反而成了一件无比稀奇的怪事。
长期呆在宫中,日日重复着相似生活的宫侍们很喜欢这种无伤大雅的怪事,更何况事件的主人公是即将成为皇长子的世子殿下,以及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丽侍女。
等走到冬官署的时候,高烈已经被从头到脚打趣了个遍。
“你没事吧?”怕那些玩笑话会让游梦龙不高兴,在跨进冬官署的大门前,高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嘴。
“怎么会有事?”美人优雅地动着口,“昨夜殿下为我止了梦魇,又替我换了上好的伤药,如今阿音觉得身心皆是畅快得很。”
阿音是游梦龙给自己起的假名,不知由来。
高烈撇撇嘴:“我不是说那个。我说一路上那些玩笑话呢。”
“哦?可我觉得世子殿下才是那个被开玩笑的对象,为什么反问阿音有没有事?”
“我怕你觉得不自在。”
“宫人们向来喜欢同殿下开这样的玩笑吗?”
“也不是。大概是她们第一次看到我带着女人,觉得新奇,所以才会那样的吧。”
“阿音很荣幸。”
高烈嗤地笑了出来:“你不用表演得这么入戏。”
进入理事间时,偌大的房内还只有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唯独江行永远雷打不动地坐在他的首席位上。
高烈像个小满阁的学生一样无声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致意,然后迅速地带着游梦龙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每个冬官的座位都能容纳三人同时入座,为的便是给书童侍从之类留出位置。
“帮我研墨吧。”高烈说。她自己则开始整理今日要审的卷宗。
就在这时,空荡的空间里兀然回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高烈压根未去在意又是谁走了进来,却发现那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说不上友善的眼神:“江官司……有什么事吗?”
高烈心想:难道是昨日的审阅出现了什么纰漏,被他抓住了小辫子?
然而江行开口,说的却是她初到冬官署那天的案子:“关于乐阳医官误诊的事,那日听你说起,这几日我便抽空查了一查。”
听到乐阳二字,高烈顿时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身旁的游梦龙。这就是害他不得不伪装性别、一生游走在钢丝之上的罪魁祸首,可第一受害人却一脸事不关己地坐着,眼睑低垂,心无旁骛地盯着手中那根黑亮的墨棒。
他对这事会有什么看法?是不知道,所以表现得无所谓,还是即使知道,也还是无所谓,又或者是虽然千头万绪,却仍要表现得无所谓?
“呃……劳烦江官司了。”高烈转过头,“查出些什么了吗?”
“当时你问我此案是否判罚过重,就结果而言,正如你说的那样。事后,我也去狱中探视过这位医官,发现她浑身上下都有用刑的痕迹,而卷宗对此却毫无记载,说明她被用的是私刑。”
“这也是……那个……乐阳侯做的吗?”
“不一定。看样子,乐阳侯本想将她控制于乐阳领内,后来不知被什么人用什么办法给调到了京中。但吴连翘此前从未离开过乐阳,很难想象她会与有权力调动囚犯的京中贵人有什么过节,所以,我认为那位贵人是想借吴连翘来挟制乐阳侯。”
“是谁?又要挟了乐阳侯什么?”
江行微微摇头:“目前还没能调查到那一步,我会再试一试,有结果了再告知与你。”
“好,实在是让江官司操心了。”高烈坐在位子上躬了一下身体。
等再抬起头时,江行已经走开了。
“阿音,你——”高烈本想同游梦龙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
你认识吴连翘吗?你觉得她被判重了吗?你……能够原谅她吗?
她发现自己不敢面对他的答案。
如果游梦龙说无法原谅的话,她可以违背圣意,违背规则,用黑色的叉号,掩盖掉那份卷宗上朱红的圆圈吗?
所以还是不要问了。
*
若相关案件的卷宗中没有明记,又想要知道是谁出手调度了此案的犯人,对于执掌冬官署的官司来说,虽然有些麻烦,但倒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所有需要知道的情报都在他的权限范围内,虽然不知道会在哪一个环节出现,但只要愿意找,就总能找到。
比如查看库房内是否有此案的副本,比如查询调动前后有无相关联的事件,比如调查吴连翘的探视情况,比如……
在经过种种调查之后,江行发现,自吴连翘被送到冬官署地牢以后,只受到过两次探视,一就是数日前延王世子借他令牌进入地牢的那次,再一就是——吴连翘刚至此处时,宰相左知如曾亲自探视过一次。
所以,如果没有其他更有力的人选的话,左知如就是最有可能下令进行调度的那个人。
那个人,和乐阳侯有什么过节吗?她打算对这个已经受了无妄之灾的医官做些什么?
她……
江行难得觉出些烦躁,他举起茶杯,将里面已经放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如此还不够,他扯了扯衣领,好让气透得更顺一些,但始终觉得不舒服,便索性离了案准备去沐浴一番。
再回案前,心情缓和了些,点上灯,拿起一册书想秉烛夜读,在翻了数页之后,脑袋却不知不觉地昏沉了起来。
“江太守,我看了你递的折子。此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太好了,左大人。若有左大人相助,定能让那作奸犯科之人落马。”
“呵呵,有江太守这样的人为官为吏,真是大厉百姓之福,更是大厉皇朝之福。”
江行出生在大厉南方的一个小镇,母亲是当地商人,父亲则在妻子的支持下开办私塾,是一名教书先生。
他自幼跟着父亲学习诗文经典,很小的时候就展现了才学上的天赋,虽受母亲耳濡目染,却不愿经商而立志入朝为官。因为男子身份,以及出自偏远,在外求学之路屡屡受挫。
尽管如此,他还是凭借自身才干,在考学之中脱颖而出,十八岁时被任命为西北一郡的太守,并将父母一并接去。江母在当地开辟了新的商路,江父则继续兴办私学教书育人。说得上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任上第二年,江行发现当地一起严重的贪污渎职事件,对方利害牵涉过多、盘根错节,而江行新官上任、势力单薄,不仅无法挫动对方筋骨,还反受要挟迫害,江母甚至也因此丢了性命。
在江行悲痛万分又束手无策之时,偶然遇上来此地办事的宰相左知如。最终,他借左知如之手,彻底清算了当地错综势力,将贪赃枉法的官商一并捉拿归案,亦成功为母复仇。
此事前后花费四年,案情之深惊动朝野,江行本人则因此连受提拔,又过两年,于二十四岁便官至冬官署官司,可以说风光无限。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从左知如向他伸出了那只手开始的。
本就模糊不清的背景瞬息万变,最终面前的人不知在何时变更了样貌。
玩世不恭的王世子揉着脑袋站在对面,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江行登时被吓醒了。半晌,才扶着额角回过神来。
身旁的灯火摇曳了一番,他挤了挤睛明穴,才发现自己就这么坐在案前,握着书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