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
因为身体的缘故,白书宁特别注重休养,一直以来都是早睡早起,起床洗漱后,用过早膳,依旧便去了村里的学堂。
而苏鹿笙一顿劝解无用后,昨日便离去,金叶子按例去一趟南极山为她取药,不过这一次因为要回京城,所有的事都提前了。
“白姑娘,早呀!”
“白姑娘去学堂了。”
“白姑娘……”
山间不远处一阵起起伏伏的打招呼声传来。
白书宁循声望去。
俗话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春季是农耕的好时节,田地上的农户正忙着,而她来这一年之久,与桃花村里的村民都已经熟识,人情来往这块自然避不了。
“各位早!”
村民太过热情,白书宁出行一路上走走停停,皆都是与人挥手打招呼。
由于身边有金叶子照顾,对村民称是来这养病的,又见自己一身书生气,且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对穷乡僻壤的山村而言尤其可贵,再加上本身职业就是教师,被梅姐诚邀去村里学堂帮忙。
但因为要回京城,学堂这边的事也该早做打算。
*
“公子的东西,你们都收拾好了么?”
一位头发黑白,年过五旬的男子站在客房外问道。
很快从屋里走出一位仆从匆匆回话,“薛伯,公子的随行之物,公子他自己已经提前都收拾好了,无需我们整理。”
薛伯扬起嘴角,笑道:“公子懂事乖巧,一向行事自理,既然如此,你们将小公子住的屋子打扫干净,有序归置,同时叫何护卫把行李都装上马车,完事后你们便在寺庙外等候,我现在去叫公子。”
“是。”仆从领命去了院外。
吩咐完,薛伯走出客房庭院,拐过几道长廊,来到陆越清临走前所在的佛殿外,轻声唤道:“公子,一切收拾妥当,我们该启程回京了。”
陆越清听见薛伯的声音,跪拜后,起身朝着殿外走去,朝着薛伯温婉一笑,“薛伯,让您来接我,辛苦您了。”
薛伯温声道:“老身不辛苦,倒是公子不带仆从,一人待在寒山寺,怕是受了……”
陆越清上前挽住薛伯的手,声音清亮甜软:“能为亲人祈福祷告,是阿清作为晚辈该做的,而且一点不觉得辛苦的,再说阿清已经长大,不再是小孩了,无需他人照顾,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一眨眼,小公子就十六岁了,如今到了婚嫁的年纪,这一次主上可是打算趁着七夕节给小公子定一门亲。
七夕节可是东陵历年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因此全京城乃至十二州都会庆贺此节,今年科考刚过,到时候有不少年轻有为的逸群之才,定会好好给小公子寻得一位好妻主。
薛伯露出一脸长辈般的慈笑,欣慰道:“是啊,小公子长大了,不过……也该嫁人了。”
陆越清羞赧微低着头,腼腆地岔开话题,“薛伯,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小公子心思单纯又容易脸红,提及这婚姻大事,自然害羞,薛伯笑着不再继续说,点了点头,“嗯。”
他们刚走下台阶,院中响起一道清脆的风铃声。
“叮——”
优美动听,空灵悦耳。
陆越清闻声,停下脚步,转身抬眸一望,低喃道:“又起风了。”
薛伯看公子回头,这脸上还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他好奇地跟着回头望去,才知道公子在看什么,原来是屋檐下挂着的风铃。
“风铎又因无人敲击,遇风则自鸣,又名风铃,是佛家寺庙里常有之物。公子,您为何似有留恋地望着这只风铃?”
一身淡蓝色衣衫的少年安静站在大殿前,清新的山风轻拂而过,令他衣袂飘飘,柔软如墨的青丝缠绕着白色束发带正随风而动。
他眼里的眸光闪了闪,久久注视后,抿唇粲然一笑,“薛伯,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眼前这个风铃声好听,颇有灵气。”
*
直到下午暮色西陲,白书宁按计划授完最后一堂课便回家。
因为住在村东外,所以经过出村的大路口时,村外有一条干净清澈的小河,今日河边正有两位为人夫的中年男子一边搓洗衣物一边唠家常,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言语间满是愉悦。
忽然望见河对面有人经过,纷纷都停下手里的活,将目光落在远处年轻姑娘身上。
桥上人在走,桥下水自流,在环境相衬下,女子身姿如松,一双清浅净透的凤眼盈盈若水,一举一动仿佛世外桃源中的清冷谪仙。
虽穿着朴素,却气质清雅,腰间挂着一枚成色上好的宝蓝玉佩 ,满身矜贵逸然之气。
总之眼前这个女子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让人无法忽视,好像天生具备一种引人夺目的能力,任谁见了都会看上几眼,成为口中言谈的对象。
“这白姑娘虽来路不太清楚,但一言一行看得出家教修养,只可惜是个可怜人呐!”河边一位矮胖的男子打听了一些事,目露同情,忍不住感叹道。
另一位偏瘦的男子听了这话亦有同感,频频点头回道:“是呀!白姑娘除了上课,很少进村串门,平日里也与她搭不上话。上次下大雨去学堂接孩子时,刚好与白姑娘一同走了一段路,如此难得的机会也就不敢往深处聊,就浅浅闲聊了几句。据她说是不喜热闹,特意来这养病,可来这住的这些日子,偶尔见着一两位穿着富贵的女子来,几乎不见她还有什么人来这看望。”
“唉!”矮胖男子放下手里搓洗的衣物,特意凑过来,挤弄个小眼神,压着声道:“不用说也能猜到一二,越是富贵人家,这背后里弯弯绕绕的事恐怕多着呢!不过……”
他话语停了停,意味深长地朝着远处的女子望去,“不过说到底还是有钱人家,不愁吃穿。再则这十里八乡,包括县城里富家小姐,我可都没见哪个年轻女子比白姑娘生得好看。而且白姑娘有学识,知礼节,虽说不清楚来历,就泼皮刘根英那事,那也必定非富即贵,若是我们这样的老百姓,能与白姑娘沾上一点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男子耳朵机灵,一听出话里的意味,“我说,李夫郎你该不会是要给白姑娘做媒吧?可这事哪会成?你也不看看……”
村里谁人不知李夫郎最拿手便是给人做媒,又最会来事,那瘦男子也琢磨出话里的意思,为何这般做?怕是他家那口子乃是村里的里正。
这时另一条小道一位手挎菜篮子且怀着孕的男子,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白姑娘,这是下课了!”
来人是村里学堂管事梅可的夫郎刘文,梅姐之前请她去家里做过客。
白书宁礼貌地点了点头,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他凸起的孕肚。
在东陵,男子会有月事,会怀孕生子,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不足为奇,可碰见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毕竟对她而言还真是件稀罕事。
他孕肚明显,看样子差不多怀孕五个月,不过已经有个六岁的女儿,现在是第二胎,平日里身体不适便会来找金叶子查看,为表感谢所以经常送些自己种的果蔬给她们。
“不说了,我先走了。”
矮胖男子一直瞧着不远的两人,见人聊几句后要走远,将衣物三下五除二清洗好放在木盆里,立刻端着小跑到刘文身旁。
“诶!梅家的,等等!”
刘文停下脚步,“李大哥?”
李夫郎身体胖,这会儿一边喘息一边问:“给白姑娘有没有说那事?”
刘文停顿片刻,点了点头,底气不足道:“不过……没成。”
虽说按理以白姑娘的年纪,早就该娶夫生女了,白姑娘虽与村里人相处融洽,可人家的人生大事哪轮到他们掺和。
他本不想说这事的,可奈何当初他与妻主这段婚事便是他搭的线,于是他同妻主说了这事,妻主却极其严肃让他不要拿此事打扰白姑娘。
可眼下要有交代,也只能糊弄过去。
李夫郎倒是笑了笑,“没事,白姑娘是何等身份,我也没指望能成。”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事绝对成不了,不过只要他有这个心,能让白姑娘知道就好。
刘文说不来假话,李大哥话一出,心里顿时好受些。
茫茫四野,绿草青青,白书宁住在村外,时不时碰见人便打声招呼,可人人都往村里走,唯有她一人相反。
小村落临山而建,临水而居,生活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此时山道远处响起一阵车轱辘声,路面都是泥土石子,周围环境清幽,所以声音格外明显。
“都这时候,怎么还碰上这家伙?真是放屁砸了脚后跟,这个倒霉催的!”一贼眉鼠眼,皮肤黝黑的女子皱着眉头,一边赶着牛车一边心里暗叫不好。
刘根英微微瞥一眼身后精心伪装好的牛车,今日难得有艳福,回来的路上得手一个大美人,特意趁天黑人人回家烧火做饭,山道上没有人这才偷偷进村。
没想到…..碰见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可都这个时候突然转身掉头离开,心虚得太过于明显,但又害怕被白书宁发现,她拉着牛车牵绳的手下意识抖动得厉害,好在此刻漫起暮色。
除了做贼心虚,更是害怕得不行。
差不多一年前,听说村外来了一女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女子天生一副好皮相,且气度非凡,穿着打扮也不差,想着这家里定是有不少好东西。
于是深夜趁着她们熟睡,偷偷翻院进屋,哪知道被她发现,结果差点被弄折一只手。
从那以后,刘根英只要见这主仆二人就怵得慌,不过今日只有这病秧子一人,这心里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刘根英一咬牙,故作坦然先同白书宁打招呼,一边勒紧绳子加快赶着牛车,不忘赔着笑脸率先道:“呦!白姑娘今日好巧!您这是刚刚从村里学堂回来呀!”
白书宁并无多想,随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桃花村虽说民风勤劳淳朴,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的人。
刘根英年纪也不小,如今家徒四壁且好吃懒做,至今还没有讨得个夫郎,整日在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若是哪家鸡鸭不见,定然是被她偷去,可是没物证人证,在这个世间取证很难,自然奈何不了她什么,唯有自己多个心眼,时时提防。
因此手脚不干净的刘根英也就成了村里人见人嫌的祸害,人人避之不及。
其实这村里人待她们热情是有缘由的,因为村子离县城远,身体有个小病小灾的,都是金叶子给村里人免费看病。
也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刘根英,泼皮无赖都是无任何素质可言,她欺弱怕硬,祸害村里,若不是上次被狠狠教训一顿,恐怕也不会如此安分。
见白书宁眉目淡然,似乎不愿意搭理自己,这正合她意,于是暗自庆幸快些赶着牛车。
可刚刚没走多远,忽然身后冷不丁又出声。
“等等。”
山野空旷,女子声音清透悦耳,好似寒地雪山冰棱轻触,好听却又格外得清冷凌冽。
刘根英心里一紧,还是停止赶牛车,犹豫片刻,有些警惕回头望着她,不忘挤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道:“白姑娘,你有什么事要吩咐?”
就在刚刚也不知哪吹来一阵风,或许夹杂些许沙尘,令她双眼又涩又疼,不得不微微侧目躲避。
又怕冷风入喉,正准备抬手挡,刚好与牛车擦身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捕捉到牛车后杂乱的干草中出现一寸光华,与周围明显格格不入,想要忽视很难。
山里路道不平,坑坑洼洼,加上刚刚那道说不上的怪风,将铺着的干草吹散开来,这才露出端倪。
“牛车上藏了人。”
她收回视线,抬眸望向刘根英,不容置疑道。
刘根英劣迹斑斑,断然不会做什么好事。
刘根英看了牛车里干草一眼,跳下牛车假装无事地将干草又重新铺好,朝着白书宁讪讪一笑。
“这不,我也老大不小了,我老娘临终前挤出棺材本的钱,托了远房表亲说了一门亲事。可你也知道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就那点钱没人看得上小的,这好不容易给我说成一男子,可惜是个病秧子,今日回来晚了,他半路上就吹着风有点冷,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临了就给他盖一层干草取暖,不过马上就到家了,你不用担心。”
白书宁眸色一沉,明显不相信,上前正打算掀开干草一探虚实。
刘根英见状,立刻大步一跨,伸手拦着白书宁面前,佯装强硬道:“白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上次是我不对,我也给你跪地赔礼了,您大人有大量,没必要处处看我不顺眼吧!今日我可没有招惹你。”
白书宁微挑眉,后退一步,被她这么一拦,不让人见也不让人碰,心里彻底有了底。
“上次你入我屋盗物,念你家里还有患病的老爹需要侍候,且亲自下跪向我求情,所以就不将你送去官府,免了你的牢狱之灾,不过今日看来还是不长记性。”白书宁直直站定山道上,微微侧眸认真道。
比起见官,一听“不长记性”,刘根英蓦地瞳孔一缩,脸上眉头紧紧皱成一团,下意识将左手往背后放。
他眼里渐渐涌现一股惊恐,眼前这美貌女子看似文弱,可心肠却极狠,她这只手至今行动不便的手就是被她差点弄折的。
想着,刘根英开始后怕缩着身子,只见她孤身一人,紧张地将四周看了看。
若不是一时色迷心窍,舍不得牛车上的美人,无论如何本打算硬着头皮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看来今日这事对方打算管定了。
白书宁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对方的手上,似乎再强调什么,“你那手是不打算要?”
一提到手,刘根英猛地一激灵,害怕地下意识将拦着的手收回,她相信对方说得到做得到,最终慌慌张张地跑掉。
待人识趣离开,白书宁这才缓步上前,慢慢伸出白皙润泽的手将干草掀开,下一秒只见她身形一顿。
少年脸上沾着些许污泥,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五官精致,肤若白雪,虽闭着眼,可鸦羽般的眼睫浓密而纤长,此刻安静的睡颜好看得仿若一幅妙笔绝伦的丹青图。
不过她越瞧越……
突然一瞬间,白书宁瞳孔微缩,心口猛地一疼,似万蚁噬心,她用手撑着牛车,因用力手指根根泛白。
她缓缓抬眸,再次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眼底里涌现的心思却千回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