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天元二十二年。
寒山寺。
一位身穿素衣,模样俊美的少年闭着清秀的双眸,翘而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双手合十于胸前,神色虔诚盘膝打坐。
约莫酉时,寺里洪亮又悠长的钟声响起,又过了一炷香后,少年这才慢慢地睁开眼。
他五官俊秀精致,双眸乌黑有光,一双眼聚清波的桃花眼,像一池柔静明澈的春水,盈盈有泽,透着些不谙世事的纯真与可爱。
殿里摇曳的烛火映耀在他雪肤瓷肌的脸庞,显得熠熠生辉,更是容姿天成。
打坐完,不像寺里常年诵经打坐的师傅们,坐了这么久一点事都没有。
他并未马上起身,而是伸手轻轻地揉了揉酸麻的小腿,过了一会儿,缓和好后,然后扶地起身,整理好衣物,行佛礼后才从殿里走出。
“陆施主,你还在这?”
一位小师傅抱着一摞叠高且厚重的经文,微微朦胧的夜色下瞧见陆越清干净秀丽的背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刚刚走到转角的陆越清听着声,回过头一看,原来是空空小师傅,这么久在寒山寺的食宿没少得到空空小师傅对他的照拂。
见他抱着双手微微发颤,看起来有些吃力,陆越清双眸一弯,抬步往回走,“空空小师傅,我帮你。”
做完功课本来无事,陆越清迫不及待地伸手从他那抱了一半,顺势浅浅地看了一眼手里晦涩难懂的经文。
“有劳陆施主。”空空小师傅倒也不客气,笑着道。
他知道就算没有开口求人,这陆施主天生一颗玲珑心,好善又乐于助人,只要看见就会主动帮他。
今日做完功课,海山大师傅让他将南边阁楼里香客借阅完余留的经文搬去藏经阁。
好在搬运的经文不算多,分两次搬又有点少,就选择一趟搬完一劳永逸,不过就是费力些,可眼下有人给他分担些,一下轻松许多。
“空空小师傅,你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陆越清抬眸,一双如小鹿般澄澈灵动的眼睛望着他,随后温和一笑,侧过身,“你先请带路,我在后面跟着。”
空空小师傅先行,“好,随我来。”
离藏经阁有一段距离,空空小师傅抱着剩下的经文走在前面,与他闲聊起来一二。
“陆施主,你心虔志诚,每年不辞路远都来寒山寺住上一段时间,吃斋念佛,诵经打坐,为亲友祈福,海山大师傅常说善良之人,必有福音,人有善愿,天必佑之。陆施主此生定会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来寒山寺上香拜佛的香客除了祈福保平安,求子嗣绵延,也有不少年轻女子求功名以及闺房里待嫁的男子求姻缘的。
包括陆施主这一趟来寒山寺,已经多次见过他在姻缘树下祈愿。
正所谓女大当婚,男大当嫁,此乃世间常理。
跟在后面的陆越清眼尾微扬,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羞涩,轻轻地回话,“承您贵言。”
明年他就到了婚嫁的年龄,母亲会为他定一门婚事,此番来寒山寺,也就多了一份为己的心愿。
陆越清家世优渥,从小培养良好家教与各种礼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不在话下。
只为日后能够遇一良妻,守夫道,尽夫职。
当然,作为一位待嫁的男儿家,正值年少春思萌动,多多少少有点怀春的心思,私下没少看关于情爱的话本。
这世间的男子谁不想嫁给一位好妻主有个好归宿,拥有一段幸福的爱情呢!
对于爱情,话本里刻画得很多,他身旁也有真实例子。
他心里更是向往之。
择一良人,终其一生,便是他心中的愿望。
藏经阁乃是佛门禁地,外人不得入内,陆越清就送到藏经阁外,而空空小师傅还需留下来整理经文。
他给陆越清说了回客房的一条近路,免得白费周折,同时在藏经阁里找了一盏纸灯笼点亮并递上。
“此时天色也不清明,从这里回厢房费些时间,这藏经阁晚上很少有人来,以往备着的灯笼平日里都用不上,所以放在藏经阁有一段时间,虽有些破旧,只要风不大还是能用上,陆施主拿好。”
“嗯,谢谢空空小师傅。”
陆越清接过灯笼,最后同空空小师傅道了别便离开。
这会儿天色渐渐变暗,本来不熟悉藏经阁周围的环境,陆越清远远地朝前看了一眼,此刻他未知的前方好似笼罩着迷雾更是令他看不清。
陆越清从小有些路盲,尤其是陌生环境,容易迷糊,好在空空小师傅同他指了路,所以这小脑子里亦是时刻记着小师傅先前的指引。
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错过什么路标,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空空小师傅说先一直走,然后…..在第一个直角往左拐,就有一个莲花池,再然后…..”
就在他提灯穿过小师傅所说的藏经阁后的莲花池时,却瞧见莲花池对面,佛殿大门开着,殿里还有亮光。
在朦胧夜色下,陆越清看得愣神,待收回目光之际,视线掠过莲花池面,一看水中庙廓明显,就像临池照影,顿有虚幻之感,真假难辨,难言奇妙。
陆越清每年都会来寒山寺,不过这大殿地处寺庙偏处,偶尔无意经过几次,但大门都是关着。
眼下寺里做功课的时辰已过,这时梵音嘹亮,想不到还有人在此诵经念佛。
陆越清虽然心怀好奇,但还是怕多有惊扰,转过身,选择提灯抬步离开。
可刚走没几步,忽然从莲花池周围刮来一阵夜风,手里提着灯笼摇摇晃晃,燃着的灯芯冷不丁被熄灭了。
陆越清站定原地,路程过半,放目四望,周围昏黑,地况生疏,无灯怕是无法继续。
他抬眸又望着不远处的佛殿,此时燃着的烛火尤为惹眼,于是改道提着被熄灭的灯前往。
待他慢慢走近,越来越清晰的诵经声也就停止,走到大门口,放眼望去,偌大的殿里已经空无一人,想必是哪位师傅再次念经,眼下应该是去休息了。
他来此就是想借灯点烛,方便回厢房。
陆越清眼睫轻颤,眸底透着一片净透天真,脚步轻轻地进入殿里,将灯笼放在一旁,朝着佛像跪拜行礼。
跪拜完,陆越清起身后拿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往旁侧走去,此佛殿他从未来过,环顾四周时不经意间发现佛像最前方正中央,单独摆放着一盏莲花状的烛灯,看样子这烛台应该是为人特制。
令他奇怪得是,此灯油满却光弱?
正当陆越清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的目光刚好停留烛台处,在殿内周围焰光下,隐隐约约可见灯具座上刻有字痕。
他顿生好奇,慢慢走近,微俯身凑近才识清上面刻着两个小字。
“清…..清漪。”
他轻声地念着。
听起来像女子的名字。
在他话落一瞬,忽然从殿外又吹来一阵清爽的夜风,伴随着不知从哪传来脆悦的风铃声。
接着随风入内,致使殿内悬挂且写满经文的黄幡随风飘起,周围摆放的火烛只是微微晃动。
唯独桌上那盏灯烛却摇曳欲熄。
陆越清从小跟随父亲礼佛敬神,浅懂些佛理经文。
这莲花有着独特的寓意,意为是生的再生,且寺庙里到处皆有与莲花有关的物品,又记起《大正藏》经典说,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
总之于佛门而言,莲花是极高贵、一尘不染的神圣之物,也就是所谓的“圣花”。
此灯的烛台为莲花状,在上供后与燃点期间,不可灭,不然是为大不吉。
想到这,陆越清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灯笼,本能地以身躯挡风,伸出双手呈环绕之势,将那盏灯护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待所有风声都消弭无踪,陆越清这才放松下来,垂眸看着眼前恢复如初的烛火,不知为何这心被它散发的烛光感到一丝暖意。
这时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虽与佛无缘,却与人有缘。”
陆越清闻声,立刻站直身子,转过身望去。
了尘大师从佛像后另一侧走出来,左手拿着一串佛珠,单手行礼,“陆施主。”
“了尘大师。”陆越清心里诧异,双手合十,微微俯身。
了尘大师乃是寒山寺德高望重的主持,如今已是杖朝之年,他来寒山寺这段日子,都未曾见到过他,想不到此地诵经便是了尘大师。
了尘大师出来时,就触及到他刚刚所停留在那盏灯的视线,开门见山道:“陆施主,这是心里有困惑?”
他本以为自己贸然进殿,此举会有所冒犯,了尘大师这般问,看来并不介意,陆越清如实回道:“此灯油满光弱甚是奇怪?还望了尘大师释明。”
了尘大师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盏灯,“此灯是特制的长明灯,为生者所点。”
“为生者所点?”
陆越清眼神惊讶,不敢相信又重复了一遍,礼佛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为生者点长明灯。
了尘大师面色平静道:“前几日有一位女施主来寒山寺上香,在寺庙里为自己点了一盏长明灯。”
陆越清又是一惊,之后润黑明亮的眼眸中除了诧异,还浮现一抹淡淡的哀伤。
据他所知,长明灯不可乱点,向来为生者供祈福灯,为逝者点长明灯,怎么还有人给自己点长明灯呢?
此举逆向而施,背道而行,岂不是阴阳颠倒,有违世间常理?
道理如此浅显,可这女子又为何这般?
了尘望向陆越清,瞧见他脸上露出淡淡的悯人悲色,眼底闪过一丝看不透的深意,语重心长道:“虽说一灯续燃,燃灯无尽,可是此灯毕竟是为生者所点,所以才会光芒微弱,若想永久长明,福泽延绵,除了老衲为她诵经,还需有缘人发愿以心供养,为她点灯祈福。”
“以心供养,点灯祈福?”
陆越清对上了尘大师深邃的眼神,自然明白此举在佛家里的蕴涵与用意。
他虽然想不明白那女子人为何要给自己点长明灯,可他知道未知他人所经历的事,不可妄言猜测。
而且能让了尘大师默许且又亲自为此人诵经祈福,那么这女施主必定是位仁慈心善之人。
忽而又想起了尘大师一开始说的话。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陆越清想了想,明眸微垂,看起来很是乖巧安静,了尘大师站在一旁不打扰。
过了一会儿,陆越清慢慢转动视线,再次看着眼前孤盏长明灯。
一灯如豆,灯影孤清,其实他心中早就一片恻然。
“我愿意以心供养,为她点灯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