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黑,杨泠累得不行,瘫坐在地上,白日里给她木叉的那位方脸小郎君,端着碗热羊奶过来给她,“我叫吉布哈,刚刚听见,王女在毡包里听大家说起你今日拉草,乐得笑不停。”
杨泠两手酸痛,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伸手接过羊奶,“多谢你,吉布哈,她们笑我什么?”
“笑你会干活,还说明日要让你去打草。”吉布哈认真道,“打草也很累,从早到晚,人就像被风摆动的幡。”
“打草是什么?”杨泠却好奇这个,她低头喝一口羊奶,喉咙里顿时返上一股恶心,她还喝不惯这草原的羊奶。
吉布哈却两手抱住膝盖,仰望星空,“我们营地是跟着节气走的,夏日我们在夏营地,冬日我们就在冬营地,不过现在冬日我们都可以回王都里住了,但现在还是秋日,我们要继续在草原上生活。”
“秋时要给王都的牛羊打草,我们打好了草,到了冬日下雪时,牛羊也可以有草吃,就不会饿死,它们不饿死,明天春天就可以准备生小牛小羊了。”
原来如此,她今日干活拉的草,便是每一日牧民们打好的草,杨泠垂下眼帘,“看来你们的生活,确实不容易。”
“是啊。”吉布哈将头搁置在膝盖上,转头看着杨泠,“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布,没有盐,没有果,没有茶,旱时连牛羊都养不活,所以可汗才会下令去中原里,抢你们的来养活我们。”
杨泠看着吉布哈,“旱时缺物你们会抢,为何今年发水涝,你们迎来雨季,草长丰盛,也要抢?”
吉布哈脸上愧疚道,“你们乱,我们才好抢。”
二人正说着话,朝格仓阴沉着脸走过来,“你们在这做什么?说什么?”她防备又警告地看一眼杨泠,杨泠无惧道,“我在和吉布哈问,能不能给我一件衣裳,我的衣裳被你一鞭打破了。”
朝格仓冷哼一声,“汉人没资格穿我们北胡的衣裳,汉人多的是好看的衣裳。”
“你们为何这么恨汉人呢?”杨泠好奇地问,朝格仓却反问,“你们汉人为何这么防备吝啬给我们北胡人货物呢?”
“中原欢迎所有真诚的人。”杨泠低头喝一口羊奶,“你没有衣裳给我,我会冻死的。”
朝格仓又哼一下,才不管这个汉人死活,转身离开,吉布哈却小声道,“你要去求王女,王女就在毡包里坐着,你过去求她,她就会赏你衣裳了。”
杨泠感激地一笑,点头应好。
想着还是得要件衣裳,杨泠喝完羊奶,双手搓搓手臂,去娜日迈的毡包里找她。
娜日迈正在毡包里生气,“一个有用的汉人都没有,让杜仲趁着这次水患,挑起中原流民的混乱,我们才好南下,可是都这么久了,杜仲和莫俗,竟一点消息也没有,白白浪费了我的黄金。”
杨泠立在毡包外,愣了一下,原来今年莺歌镇那场祸事,那流寇头子杜仲和莫俗,果真不是寻常乡民,她们竟是勾结了北胡人,要乱女国的细作。
娜日迈却察觉到毡包外有人,喝了一声,“谁?”
杨泠掀开帘子,走进来,“王女,是我,我要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我们既是朋友,你能否送我件衣裳取暖?”
哦?是为了这个,娜日迈挥手让朝格仓出去,转头看向杨泠笑一下,
“我不仅把你当朋友,更想把你作家人,你能在马背上制服我,是有胆,还能一句话消了我的杀心,是智慧,你愿不愿意从此做我北胡人呢?”
呵,杨泠看着娜日迈,这是要她回中原做细作了?
杨泠淡笑一下,单膝朝娜日迈跪下,大声回道,“王女,你知我心性,是为知己,饶我一命,是为恩人,既对我有着知己之恩,为何要教我骗自己,生着这一身汉人模样,却说自己是北胡人?”
“我今日若以自己汉人之躯,说是北胡族人,我想,我也将很快失去王女对我的信任。”
杨泠抬起头,“王女,是不是一家人,看我们的心,不是看我们的样子。”
娜日迈愣了一下,随后沉默片刻,缓声道,“冬日即将到来,我会送你一些衣裳,作为回报,你要随我后面回王都,为我可汗治病。”
杨泠问,“可汗得了什么病?”
“不醒不死之病。”一说到这个,娜日迈就克制不住的焦躁,“没人知道可汗得了什么病,他就像睡着一般,可他胸膛还活着,无数医者都送进王都,可汗还是不醒。”
这是什么缘故?杨泠沉默下来。
娜日迈却很烦恼,“可汗不醒,我的王妹就占着王都不出,杨泠,你是本王的人,你会医术,必须为本王解决忧心。”
她都没见过可汗的病,怎敢轻易许诺?杨泠苦笑一下,“我必会尽我全力。”
娜日迈让人给杨泠收拾出毡包,杨泠进去后,看见毡包里有狮子箱、床、桌子、毛毯后,愣了一下。
草原上带着家具不便,娜日迈难道确实如她所说,当她是朋友了?
不一会,就有人送来毡子靴、连身的羊毛袄、兽皮长袍等等。
杨泠又问能不能送一桶水来,她想沐浴,北胡人笑了一下,“汉人就是讲究。”便转身出去,拎着木桶去河边打了一桶水给杨泠。
北胡人里来了汉人做客,大家都很稀奇,杨泠又得王女信任,是以杨泠需要什么,北胡人都热情帮她找出来,杨泠看着一桶满满的水,感动不已。
到了第二日,天大亮,朝格仓不悦地候在杨泠毡包前,等杨泠出来后,她一脸傲气,指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对杨泠道,“去,你今日要去打草,拿着你的镰刀出发吧。”
杨泠看着这比她个人还高的巨大镰刀,倒吸口气,但她没有多说什么,上前拿起镰刀,跟着一行北胡人去山上打草。
这一片的山,长出来的草已经被娜日迈的族人打得差不多了,杨泠拿着镰刀割了一会草。
忽听到山坡下传来一阵骏马奔腾,人声呐喊的热闹,她张头去望,一个北胡牧民站在一旁给她解释,“我们王女又要带人去打你们汉人了。”
这几日的相处,杨泠已经知道这些北胡人,说话直来直往,听见如此冒犯的话,杨泠也并未说什么,只笑一下,低头继续打草。
到夜幕降临,又开始冷下来时,杨泠拉草回到营地,却看见北胡人在三三两两收拾着行囊。
“你们要迁移了?”杨泠问。
吉布哈抬起头,“是的,我们要向冬营地过去了。”他看着今日穿着北胡服的杨泠,脸上洋溢起笑容来,“羊,你穿我们的北胡衣裳,很好看。”
杨泠摸了摸自己的长袍,也有些高兴地笑起来,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虽然只有一件,足够她抵抗草原夜里的寒冷。
营地要迁移,趁着还没去冬营地,能多拾些牛羊的粪便就多拾些,这都是后面一整个冬日,北胡人取暖烧火要用的燃料。
粪便不耐烧,杨泠一大早又跟着北胡人出发去拾牛羊粪便,很快,她浑身便沾满粪便的气味,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像北胡人。
娜日迈领着骁勇能战的一队北胡人再次出发去边关,四处抢夺住在边关附近的汉人人家,营地里剩下的,便是在毡包里带孩子的郎君们。
吉布哈正帮着自己父亲巴图做饭,杨泠随着几名北胡女一同放牛羊去,远远的,杨泠就见吉布哈骑着马朝她们焦急地赶来。
“我阿布又病了,这可怎么办?”吉布哈见到自己族人,翻身下马,抓着北胡女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北胡话,神情好似快哭了。
北胡女抬手指了一下杨泠,不知回了什么,吉布哈马上跑过来,“羊,你是中原汉医?你会治病,是不是?”
杨泠点点头,“怎么了?”
“我阿布病了,你能去帮我看看吗?”吉布哈眼睛红了起来,他抬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阿布常肚痛,按一按就能好,今天按了,不行。”
杨泠将羊鞭递给一名北胡女,“走,吉布哈,我跟你回去。”
吉布哈急忙牵马过来,二人飞速上马,急策往营地赶。
巴图正躺在床上,一手捂着肚子,满脸痛苦地哀叫着,杨泠掀开帐帘进去,见此情景,几步上前给巴图诊脉。
“脾土湿重,脾气下陷,温气郁结,上燥下寒。”杨泠说完,又让巴图吐舌,“舌红苔黄,这儿疼吗?”杨泠开始在巴图肚子上按压。
待按到右上腹部,巴图突然猛烈抬手拍掉杨泠的手,口中又痛呼起来。
杨泠站起身,判断下来,“这是虫病,当用乌梅丸方。”
虫病,就是寄生虫长于体内,在边关牧民这儿,是寻常疾病,杨泠准备开方子。
“羊,需要给我阿布喝药?”吉布哈问。
“需要。”杨泠四下找笔纸,“乌梅,细辛,桂枝,黄连,黄柏...”,吉布哈却拦住她,“羊,我们这没有你们中原药,王都里或许会有,可离这儿太远了。”
杨泠愣一下,“娜日迈出行,没有带一应药材吗?”
“王女从不需药,她百疾不侵,再说即便带了药,我们里面,也没人会用中原的这些药材。”吉布哈难过地说着,又转身蹲在巴图面前,抬手不住帮巴图揉肚。
“没有药材,若有榧子、使君子仁、大蒜这三样也可以。”杨泠又道,可吉布哈再次摇摇头,“只有大蒜。”
“那有醋吗?”杨泠再问。
“有醋。”吉布哈看着杨泠,“我去给你拿来。”他说完,飞快地去拿这两样过来,杨泠教吉布哈将大蒜切成泥,加醋搅拌,给巴图喂下。
蒜泥醋,不是药方,是民间流传的一种偏方,北胡族牧民的条件实在太差,只能用这个偏方。
杨泠拿出针,让吉布哈褪去巴图的衣裳,看着巴图身上各处亮起的红点,开始施针。
“肝俞、胆俞、阳陵泉、上脘、中脘...”杨泠边默念边施针。
随着巴图身上的红点渐渐变淡,巴图的呼痛也慢慢停止下来。
吉布哈见到父亲不再喊痛,高兴得一下站起身,用力抱一下杨泠,“羊,多谢你。”
杨泠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针全部收好,见吉布哈又蹲下去,用北胡语不住跟巴图说些什么,巴图朝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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