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字入眼那刻,慕归雨震而瞪目,心中暗骂了声:该死!
为什么,为什么又有这种不受控的事!
天龙无心,稚凤有怨。
这八个字,在不知内情的眼中,是一句意味不清的不平之词。可在知内情的人眼中,那就是在指着鼻子骂了!
天龙稚凤这二物的指向,在当下的场合并不难领会,讽人无心也已够锋利,可在慕归雨眼里,这些字都不是最狠的。
这句话,毒就毒在那个“怨”字上。
定安王遭人害死,无罪而诛,论情论理,都是冤字更合宜。若要为她鸣不平,诉哀情,更当择冤字以告天下。
怨,心生责恨也。
此境用此字何意?你定安王在怨恨陛下么!可定安王已经死了,那是谁在怨?
喊冤,是要鸣证清白。
喊怨,便是要报复了!
当着武皇的面,这是在找大死!
慕归雨眼睛飞速望殿一圈,心中更凉:这字现出的时机也太妙,刚过晌午时候,丞相暂离;各部要手用膳未返;皇子侍奉皇夫用药,都未归;按理,武皇此时当用膳午休,应也不在的。
丧仪首日,连北境武将都还未赶来。此时在的,应只有拜祭的下官文臣。
能帮定安的都不在,能抑舆言的原也应不在。这句话,险些要酿成舆潮!若是等这八字传播开,令武皇与他人口中听闻这句话,简直不敢想会是何等大祸!
幸而武皇早返,当着她的面,这八字是传不开了。可也没幸到哪去!慕归雨望着武皇的背影,一时都不知哪种情况更糟些。
一滴冷汗自额前滑过,慕归雨心道:要坏……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与不是,定安阖府遭祸已成定局!王府内是否真有这样的蠢货已不重要了,现在是有人要诛定安僚属……她们既要诛,那我必须保!
她思绪飞驰,脑中急寻破局之法,奈何此时情况实在危急,眼看武皇便要发难,等不得了,虽是下下下策,却也没办法了!
眼看着四下声音戛然而止,那副白底残布渐渐展平,殿中众人惊变面色,不约而同动起,就要跪下告罪——
慕归雨横心抬步,在殿中人齐齐跪地前刻,疾步踏出殿门,抛诸一切不顾,孤身直奔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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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已跪满一地。
那块残布高悬于灵位背后,经穿堂寒风一吹,抖得呜呜作响。
武皇面朝八字,负手而立,笑面完全隐于阴影里。
祸是躲不过了,危急之下,平康满头冷汗,咬牙定下主意,跪地叩首道:“陛下!府中一应采买皆由奴一手操办,不与他人相干!奴办事不周,或有纰漏,但今日之事,奴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绝非府内人所为!还请陛下明察!”
寒江在旁听着,心猛一沉:他这是要把我撇出去!
她也赶忙叩首,浑身抖若筛糠,仍强撑开口:“陛下,奴亦为府中管事,也敢以性命作保……府中、府中绝不会有人如此糟践殿下后事,更不会有人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殿下自小便立志为国从军,热血壮志一日不曾改!纵使今日不幸亡于战事,亦是将军死战,虽憾无悔,殿下绝不会有怨!这话、这话不仅是冒犯了陛下,更是侮辱了殿下!我等岂会做这种辱没殿下的事!望陛下明察啊!”
申辩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因没有任何回应,而显得格外惨淡。四下都在屏息静听,就连禁卫与刘育昌都不敢擅动。
终于,那素袍的背影微微动了,自阴影中传出一句毫无波澜的话来:
“命人接管丧务吧。”
刘育昌等人会意,眼神霎时凛然。
禁卫立时动身,乌泱泱奔上前,顷刻押住殿中所有定安王府侍从,毫不留情往外拖。
寒江被人压着两臂,扯着头发拖行在灵殿中,头上剧烈的疼痛伴着磨擦的刺痛,令她眼里立刻涌出大片的泪,她无力挣扎着,哭着抬头时,却望到渐远的灵位。
泪水已模糊视野,可那个名字却如刻在她心里。她望着那名字,就好像那名字也在这一刻有了生命,恰如风临也在看着她。
寒江满脸是泪,被人拖着倒行,却对渐远的灵位开口,就好像在安抚那个女孩一样:“我没事的……殿下……没事……您,千万千万……不要难过……”
平康由人押着,艰难回望一眼,喊道:“陛下,这与旁人不相干,府中要务皆由奴操办,若要审,只审奴便够了!还请放过无辜之人!”
然而无人理会他的话,在喊声中,刘育昌同人上前扯下那块大布,一把丢到邻近的火盆中,险将火压灭。
随着平康众人被拖出殿外,王府内外如破浪般,相继响起了喊叫申辩之声,那凄惨的喊叫令人一时间竟分不清此究竟是谁的丧事。
文轩阁中,柳青战战兢兢烧着文书,她穿着一身白麻布,两眼肿得像桃,也是哀戚模样,褚绥在她面前不远,喝着酒,不发一言。
听闻外头传来众多脚步声,柳青浑身一惊,连忙跑到窗边,小心地开一条缝,见是不识得的打扮,登时吓得心肝发颤,大叫一声“不好!”扭头跑回去,将桌上文册一股脑全丢进炭火之中,又对褚绥道:“快快!你快回那去!”
褚绥微微回头,端着酒碗,神色晦暗难辨。
“快呀!”柳青急道。
褚绥撇下酒碗,起身往里走,随着几声巨物响动之声,人便消失于楼中。
她没走多久,大门便被一脚蹬开,柳青正在一楼厅中,不由惊道:“你们何人!为何擅闯府阁!”
领头的道:“现有大逆不道之案发生于此地,我等奉圣命,缉拿王府中人,你等与我乖乖回去,若查明无甚干系,自然放你们平安。”
“大逆不道之案?”柳青脸上惧色浓重,却还是不肯口上服软,“胡说……你们胡说!”
那人道:“甚么胡说?当着陛下的面甩的字,也敢狡辩?我看你这人便嫌疑深重!带走!”
柳青虽是惊惧,但脸上渐渐显出愤色,她后退两步,抖手指着禁卫们道:“你们、你们这群小人!这是构陷……这是坑害!你们这群小人,就只会做这些腌臜事!无耻卑鄙!”
禁卫们被她骂的好不痛快,道:“这人真是有病,又关我们什么事!好讨嫌的家伙,押走!”
柳青一把给人制住,她素不擅武,抵抗不敌,却流泪拿袖子去扇她们的手,道:“人都死了,你们还不放过……欺人太甚了!”
禁卫拿绳子捆住她手,拎出文轩阁,一路磕碰,柳青脸上仍是惊惧,却是一路不肯闭嘴,骂了一路的无耻。
阖府眼看便是一场牢狱之祸,却不想灵殿之中,一道身影突然踏入,竟与武皇针锋相对起来。
皇夫执手入殿,身姿挺拔,扫视一圈地上跪着的人们,随即冷眼望向前方的背影,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武皇闻声长呼一口气,浅笑回身,道:“出了些小情况,无甚大事。”
皇夫盯着她道:“你非要搞成这个样子么?”
这话的语气实在不算客气,武皇暗扫众臣一眼,当着外人的面,她仍是在乎威严的,因而心中隐隐起了些怒气,看向皇夫道:“皇夫,你有些骄纵了。不知原委,便不要冒言,方才有人竟敢置逆言于堂,朕岂有不查之理?朕知你近来不适,对你多有理解,但你也不要滥用朕的心意。……你身子不好,一会儿便回去修养吧。”
“呵……”
皇夫目光晦暗,讽笑一声,迎上她的目光,冷声道:“你不必查了。是吾做的。”
两句话一出,满殿骇然。
武皇双目微瞪,怒道:“不要胡言!”
皇夫面容冷漠,一脸无谓道:“吾未胡言,便是吾做的。天龙无心,稚凤有怨,这八个字,是吾亲手写的。”
武皇道:“你放肆!”
皇夫冷笑道:“吾放肆?陛下,吾为何写这话,您不清楚么?”
武皇脸色发青,压抑着翻涌的恼怒,冷着脸道:“是朕太纵你了。”
皇夫道:“呵……是啊……你太纵我了……正是因为您太纵容吾了,所以才令吾性格日益狂悖,无法无天,以致今日做下这大逆不道的事!”
“你——”
“可怎么办陛下,”皇夫打断了她将说的话,冷笑道,“吾实在是快意得很。”
“行……”武皇瞪着她,被当众拂面的恼火已让她原本就难以压制的狠劲更加翻涌,武皇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你要认下这件事,可想好了怎么付这代价。”
“自然。”皇夫微微低头,缓缓作揖道,“臣多年沐受圣宠,却怀怨陛下,辜负皇恩,冒犯天威,此等忘恩负义之举、忤逆失德之罪,唯有一法可抵……”
此话说完,还未等众人反应,皇夫突然挽袍抬步,猛地冲向殿柱。
“嘭!!”
巨响骤起,四下惊骇无比,满殿之中,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个一向端方温和的皇夫,竟会做出如此激进之举。到底是不是他做的暂且不论,帝夫不睦的事实却是摆在眼前了。众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眼见着皇夫的身躯软绵绵地倒下来,武皇竟呆站在原地。
扑通一声,雪白的衣袖飞落于地,银发杂散在地面,眨眼便沾了尘灰。
武皇此时才僵硬动起手脚,走到皇夫身边。她心中是有些恼的,恼他冷漠,恼他如此逼迫自己!
可当她蹲下身,伸手抱起这具躯体时,当她看到皇夫额前的血时,她终于回想起一种早被她抛弃遗忘几十年的情绪——恐惧。
那满额的血,紧闭的双眼,都在告诉她一件事。
她可能会失去这个人。
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好看一点,陪她久了一点,善解人意一点,性格温柔一点,对她格外容让一点,笑起来温暖一点,煲的汤好喝一点,制的香好闻一点,琴弹得好听一点,剑舞得漂亮一点,再没什么特别的了。
不过是个男人。她风迎是皇帝,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就算她想在武朝再找出一个子南玉来,也不是……不可能……
笃定吗?
这天下真的会有第二个子南玉吗?
一点,一点,许多的一点加起来,便是如汪洋般难以逃离的情海。
她风迎一直在这情海之中,任性,肆意,无止境地挥霍,好像这片情海理所应当对她予取予求,永不枯竭。
她知道的不是吗?知道他爱她,也知道自己爱他。她从未否认过自己对他的情意,为什么偏偏现在要无情地否定这个流血的人?
因为要失去他了吗?
在胆怯吗?
你该比谁都清楚的,风迎。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子南玉。也没人会像他曾经那样,深爱完整的你。
“御……医……御医……”
你该知道的。
“御医!御医在哪?!”
你该比谁都清楚的。
“去给朕找!!”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在见过你所有的阴谋算计,狠厉无情后,在认识到你极度自我,权欲膨胀的本性后,还选择与你踏入宫墙。
“南玉……看看朕,南玉……”
但是你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南玉,别睡……”
你想要一个不会利用你,不会背叛你,支持你,理解你,爱护你的人,你得到了,他过去也一直在你身边。但是你从未珍惜过他,也从未可怜过他。
“南玉……”
你习惯了他的好,数十年理直气壮,现在你要失去他了,才想起这本不是理所应当。
活该。
“闭嘴!”武皇暴喝回头,却发现一直在耳边低语的人,竟是自己的幻影。
她愣住了,僵硬低下头看怀中人。
他仍是闭着眼,如同睡去,鲜红的血沾湿了他的白发,也污了他洁净的面容。
御医赶来了,有人要抬他去偏殿救治。武皇缓缓松开手,站起身,呆滞地看着他。在被人抬起时,他无力的左臂慢慢滑落,衣袖滑动间,她看到了一块白纱包在他左腕间,隐透出血痕。
武皇简直要站不住。
一场紧张的祸事,经这一激变,竟变成了一场难言的闹剧。殿中跪着的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起,却也谁都不敢问。
许多人只恨不得今日从没有来过此地,也就不必看到这些掉脑袋的事了。
封口是要紧的,可现下武皇已顾不得了。
她呆呆走到殿外,茫然站定,手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血。刘育昌胆战心惊,但碍着差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问武皇:“陛下……那定安王府的人……”
武皇停下脚步,望了眼刘育昌,又望了眼禁卫军,呵呵一笑,“皇夫不是认下了么……”
“奴明白了。”刘育昌点头,刚想开口吩咐下面人,却又听见武皇动唇。
此刻武皇好像恢复了一些神智,甩了下袖,疲惫道:“下等差使便放了,理事的留下。剩下的事,叫内卫来。”
刘育昌心领神会,明白这只是不明查,暗地还是要审。领了命,他便告退去安排。
殿外廊下的慕归雨一直紧紧盯着这边,如条安静的蛇,一见刘育昌走远,立刻绕路跟了过去。
殿门处,武皇叹了口气,接过身侧内侍递来的帕子,一下一下擦着手,慢慢下了台阶,却不想在阶下一处犄角望见了蜷缩蹲地的风依云。
“你怎在这?”武皇远远问了一句。
风依云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尔后转过头看她,艰难挤出笑来,道:“回陛下……父亲叫我在这里,不要过去看……所以……所以……”
武皇只觉忽来耳鸣,脑中空白,再听不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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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前园鲤池,风和正在水亭下站着,手里攥了把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冰水。
身边宫女手里捧着把挑拣好的石子,擎在她身侧,道:“殿下,是不是该回灵殿了?”
“不急。”风和丢下块石子,眼睛盯着那小水花,“在那斟酌言行很耗心力,再歇会。”
“是。”
风和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冰池,用细微的声音自语道:“哭几句,哭到什么程度,都要仔细斟酌……那个场合,多一分,少一分,都是祸。”
手里石子丢完,她正要拿宫女的,却见亭外有仆人急匆匆来到她身边,对她道:“殿下,灵殿那儿出事了。”
“哦。”风和抓起一把石子,面色淡淡道,“正常。不出才不正常。”
那仆人给这句话一噎,也不知该不该往下说,风和瞥了他一眼,道:“说。”
那人点点头,近前低语好一会儿,风和微默,缓缓将石子放回宫女手中,道:“不能回去了,却也不能走。去待客偏殿坐会儿吧。”
一众人跟着她往回走,待回前府灵殿近旁的偏殿时,风和踏入门中,恰见风恪将出。
“皇姐。”风和抬头看她,缓缓行了一礼,“安康。”
“嗯。”风恪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风和不知怎的停在那处,扭过身注视她,默了片刻,忽露出个甜美的笑脸,道:“皇姐,妹妹记得您是最先离殿的,怎么样,身子还难受吗?”
风恪回头瞥了她眼,不咸不淡道:“已好了,多谢关念。”
“皇姐客气了,做妹妹理当如此的。”风和于后轻轻笑道,又缓行一礼,直到风恪身影远去,她才慢慢直身,望着风恪的背影,低声笑道:“走的可真是快啊……”
远处,风恪抬手理了理鬓发,一旁仆从皋鸟问她:“殿下,一会儿回么?”
风恪扬眉,露出点得意的笑来:“自然要回……回灵殿。”
作者有话要说:
(慕归雨:笑对人生。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