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风临坐在车里愤愤难平,自己本就不擅长安慰人,还是安慰刚熟识的人,好不容易开了口,却给那人岔到八杆子外去,如何不羞恼。
更休说被慕归雨这一番错开,自己连魏泽住哪都忘了问,更是来气。好多事这样混过去了,考虑到慕归雨这厮八百个心眼子,今日这谈话谈成这样,不知她是有意无意?
归府后,风临赶着回映辉殿去看宁歆,走前她将宁歆安置在自己偏殿之中,交由寒江看顾,多少放心一些。
入殿一瞧,宁歆还是没醒,双目紧闭,头上仍有汗意,嘴里喃喃乱语,含糊不清。风临俯身听了一会儿,勉强辨出两个弟字,一时间不由得发愣。
寒江在一旁看见风临情绪不佳,悄声问:“殿下怎么了?”
风临摇头不答,心里却免不得想起自己弟弟。
殿外来人,止步于门外,低声道:“殿下,谢郎将回来了。”
风临轻手轻脚出去,跟着人一道去了文轩阁。谢燕翎彼时正坐在厅中同柳青交谈,见了风临来赶忙起身行礼。
“坐下说话。”风临对她道,自己径直走到主座上坐下,“突然归家可是有事?”
谢燕翎笑道:“无事,只是外祖母主持家宴,唤我回去点卯罢了。”
风临道:“好容易回京一趟,是该去家里看看的。你回来吾正有一事想问,那日你也算与珣王的人交过手了,感觉如何?”
谢燕翎收了笑意,正色道:“还算训练有素。来的人不知是不是楠安精锐,但观其兵士身手套路,倒同我们武朝守备军相似。依属下拙见,珣王平日里训兵,应当仍沿用武朝训兵之法。”
风临问:“比漠庭如何?”
谢燕翎道:“倒不似漠庭扎手。”
风临略作思索,只道:“虽如此,却也不可轻敌。珣王据南几十年,必有其厉害之处。当夜救人之兵不可同战场之兵相提并论,若真生死相较,焉知其无后手?”
谢燕翎点头称是。
柳青静听许久,疑道:“殿下何故言此?我等与楠安并无争端。”
“从前没有,以后便说不准了。”风临说罢不再提,只命柳青提笔,代自己写了封问安奏折,遣人送与紫宸宫。
询问完琐事,看过了近日账目,又吩咐了许多,风临才折身回殿。
此时已近黄昏。夕光如烧红的金子,碎碎落在身上,像点了把火星,风临的容貌在这光中恢复了昔日血色,眼波流动间,秾丽无比。
江墨恒叫人备了肩辇来,将风临扛回了映辉殿,秋里凉风飒飒,拂面令人心爽,然而此时的风临却招架不住,指尖发寒,待回殿之时搓手缓了好一会儿。
平康迎上来替她准备净手花水,风临伸指一探,水温正暖,方才伸手入盆,边洗边问:“徽仪走了么?”
平康道:“公子本要走,但其连日操劳神色颇倦,奴便与寒江安排他去东侧流光殿稍事歇息,还不知公子此时醒未醒。”
手一顿,风临问:“连日操劳?”
“是。”平康递给她擦手白巾,回道,“自殿下昏睡,公子便在旁照顾,衣不解带。”
风临擦着手,低声道:“近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
平康只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风临净完手,却也没心思传膳,坐了一会儿便叫平康领她去流光殿,到了殿门却也不进,只站在廊下发愣,平康问她,她也只说:“他一个男孩家,吾冒然进去岂不冲撞了。”
平康道:“那就回去等吧,若公子醒了奴来唤您。”
风临道:“他睡这样久,晚上还睡得着么?”
平康道:“那奴进去唤他。”
风临却又说:“他好容易多睡一会儿,何苦吵他。”
平康:“……”
沉默片刻,平康幽幽道:“殿下如今与公子已得赐婚,况此处为殿下宫宇,入厅等候,也不算轻浮。”
风临眼睛一亮:“说的在理。”
随后便轻手轻脚入殿,只是她入了殿却也不安生,来回走了几步,便叫平康都在外等候,自己悄咪咪入内房去了。
房内安静,幽香缕缕,床帐未放,可见一少年卧在榻上,身形修长如竹。
风临悄悄走近,见子徽仪侧卧床上,睡得正浓,侧颜姣好,似工笔精心勾勒,如画一般。长睫微翘,如墨蝶停在眼尖,好像稍一惊便飞了。
他似乎太累了,连发冠也没有卸,就这样合衣而睡,乌黑的发散在被上,水波似地荡漾开,更衬得梦中人沉静动人。
风临怕他带着发钗睡硌着头,小心翼翼伸手去摘那簪子,轻轻往外抽,不想刚抽了一半,梦中人便微微皱眉,还未等她缩回手,那双美目便睁开了,微扭过脸,带着一点迷茫的睡意与她对视。
白玉似的脸蛋,水蒙蒙的眼,带着一点茫然望着她,跟一只睡糊涂了的小猫儿一样,这样的子徽仪实在太可爱,风临一时没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脸。
“唔……殿下?”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风临赶忙松开手,不好意思道:“吾不是有意吵醒你,只是、只是想帮你卸下发钗……”
“嗯……”他应了一声,慢慢从榻上坐起,愣了一会儿,问,“天黑了?”
“快黑了。”风临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乱发,“饿没?”
子徽仪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醒过神,赶忙从榻上下来,后知后觉地理了下发,耳朵微红。
见他清醒了,风临心中莫名有点可惜,从前却不知他脸这么软。
子徽仪关切了许多问题,风临一一回了,再三说自己无事,他方肯放心。
二人一道回了映辉殿,在里厅用过晚膳后,坐着吃些茶果。只是风临没茶喝,寒江托了银川来送药,非得盯着风临喝完才肯走,风临无奈,只好皱眉喝了干净,把空碗递给银川,道:“喏,给你。”
银川双手接过放到托盘里,举着笑道:“多谢殿下,如此便可同管事交差了。”
风临道:“你倒听她的话。”
银川笑着告退,里厅难得安静一会儿,风临还想同子徽仪说说话,却又有人来送了奏书。
她仔细翻阅了,有几个现下就可决断,便唤了平康拿来笔墨,略一思忖,便对子徽仪道:“你来帮吾写几个字。”
子徽仪微愣,却不推辞,走过去拿起笔,照着风临所说一一写下,风临阅过后,便叫平康唤来殿外的江墨恒,一道给送去文轩阁了。
待众人退去,子徽仪仍不回座,他站在桌边,手里拿着笔,目光若有若无落在风临的手上,很小心地偷看。
虽然他刻意掩饰,风临却也察觉到了,便问:“怎么?”
子徽仪起先摇头,后来不知怎地却停下了,看着她露出一个浅笑,问:“来两笔?”
风临脸一白,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子徽仪微微低头,眼睛却依旧望着她,极力用温柔包裹自己的声音,使它听起来不伤人:“笔墨已备,殿下何不写一笔?”
风临白着脸道:“你明知道我右手已废……”
“不是还有左手么?”
子徽仪举着笔,望着她,一字一句重复道:“不是还有左手么。”
风临抿唇不说话,右手却在抖。
子徽仪低头道:“来试一试吧,殿下。一笔也行,试一下。”
风临不说话。
二人僵持了片刻,子徽仪先迈了一步,他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慢慢将她领到桌前,站到她身后,轻轻用温暖的手包住她发凉的左手,引着她拿起笔,沾了墨,移到纸上方,笔锋慢慢迫近纸张。
风临的左手无疾,此刻却也在抖。
子徽仪感受到她的颤抖,并不多话,只用手更温柔地把住她,引着她将笔锋落到纸上。
笔落素纸,竖行横折,划出沙沙的响声。风临大脑一片空白,由着他游笔轻书。直到沙沙声停,笔悬停于空中,风临才看向纸张。
他引着她写了一个新字。
没有预想的糟糕,纸上黑墨舒展,虽然不算俊逸,但也横是横,竖是竖,是个能让人看得懂的字。
子徽仪俯在她耳边说:“看,这不是写得很好吗。”
风临指尖一抖,整个人呆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那个字,忽落下一滴泪来。
她知道,是因为他把着自己的手,这个字才写得好,她也知道,如果但叫自己写,照旧还是一个狗爬字。
可她就是忍不住,用发抖的声音去问:“写的果真好?”
“写的好。”
听见耳边这一声回答,风临眼前一片模糊。
子徽仪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从头再来吧,殿下。”
风临没有说话,啪嗒一滴泪砸在纸上,砸出好大的声响。
简简单单一句从头再来,究竟要多少勇气?
右手废了时,她真的好绝望。一身文法、剑术都系于此手,这只手是她骄傲的本钱,更是她如今保命的依仗。
在失去它以前,风临从不知它如此重要。
可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没有办法。身处动荡之地,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强烈的恨与求生本能促使下,她近乎强逼着自己舍弃自幼学习的所有剑术,右手拿不稳刀,就拿布绑在一起,单手伤疾难愈,就用双刀弥补。
她从头开始,逼着自己练成陌生的双刀法。
从此兽首双刀顶替君子冠,扬名北疆。
可字却不行。右手是再拿不住笔了。
她把一切可支配的时间都用于练习刀法,近乎自虐地压榨自己,也没有闲暇再练左手了。
可即便有,她也不愿练。
再没有人看她练字了。
风临呆呆望着眼前的纸,忽然道:“来得及么?”
子徽仪坚定道:“来得及。”
风临道:“要好多年呢。”
“来得及。”
风临道:“你来看着我练么?”
他道:“如果殿下愿意的话。”
风临哭道:“你的字写得有长姐好吗?”
子徽仪道:“我的字很烂。”
风临道:“那你凭什么教我?”
子徽仪无奈一笑。
风临却一扬头,脸上挂着泪笑道:“等我练好了,再来教你!”
神态间,终于带了点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鲜,很像当年那个骄傲的小亲王。
子徽仪看着她一时失神,少顷侧首,轻声道:“好。”
没多久,子徽仪便告辞归家了,风临送他出府后,同一群人往回走。夜深了,风也凉,但她没有坐肩辇。
她走在石板路上,望着前方的路,脚步分外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