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习武,去国子监。悠悠逛逛,转眼到了四月。
春风渐渐有了温度,暖洋洋地拂过脸颊,吹得人一阵酥痒。风临骑着小红马昏昏沉沉,游逛在去国子监的路上。宁歆在一旁道:“春困秋乏,当真是不假,我近几日总觉睡不够。”
风临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裴怀南道:“你困和季节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懒。”
“少说些,能憋死否?”宁歆红脸道。
裴怀南骑着自己的白马,乐颠颠道:“恼羞成怒是不是?哈哈。近来我听说陛下春猎的日子定下来了,你们可都去么?”
一听这话宁歆两眼发光:“当然!自我家得了邀帖,我每日都缠着大姐教我箭术,就为春猎能显显风头,多打几只兔子。”
“难怪你近来总喊手酸胳膊疼,连笔也拿不稳。”风临打着哈欠道,“马上到日子了,你可别练过了劲。”
“嗯,这几日就不练了。”宁歆点点头道,“殿下你呢?箭术练得如何?”
风临道:“没太练。近来长姐给了吾许多字帖,吾忙着临帖,没怎么拿弓。嗯……倒是母皇前几日指点了我几下,勉强也算有所进益。唉……吾现在听到春猎这两个字都头疼……吾身边跟着的那个白苏你们记得吧?这几日天天嘟囔这俩字,整日埋头做那个春猎行装,眼瞧着要疯魔了。”
宁歆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都不见她,只有寒江和宝葫跟着你。”
裴怀南笑道:“那丫头还挺有趣,这么下功夫,想必是盼着小殿下一鸣惊人吧?”
风临叹气道:“是了,她整日盼着吾穿着她那套衣服,名扬天下呢。”
“哈哈哈哈!”裴怀南笑够了,转头对着太女车马驾:“承业你呢,今年上场么?”
风继温润的声音缓缓传来:“孤不善武,你又不是不知,今年就不跟着闹了。”
“是了,”裴怀南一边驭马一边打趣“承业现在是有婚约的人了,哪里还能同我们这些一样满山去野?”
“你这人……”风继在车内摇头笑道。
见李思悟总不说话,风临扭头问她:“思悟你呢?也去么?”
她回道:“殿下去,我自然也要去的。”
正说着,忽从街边飞来几朵红花,风临抬手抓住了两个,可架不住数量多,漏了两朵,全砰砰砸在了她的头上。她习以为常,抬手从头上拿下了缠在发上的花。二月的绢花已变成了四月小小的鲜花,沾着点点朝露。
宁歆有些不悦,掏出马鞭就要往那几人处去,风临出言拦住了她:“算了算了,不过是丢几朵花,又不是菜叶鸡蛋,计较什么呢?”
宁歆不快道:“这两月越发嚣张起来,竟敢往你身上丢,都怪先前那人起了头,而今人人都仿!”
“这也没什么,有花还不好吗?你这要是跑过去打人,给你姐姐知道非打你不可,快把你那鞭子收起来。”
听闻此话,宁歆憋下了嘴,悻悻收好了鞭子。
车中的风继将前面二人的交谈尽收眼中,心中对妹妹放心不少,抬手放下了帘子。
北皇城,紫宸殿内,琵琶声悠悠扬扬,婉转多情。
忽有一黑衣女低头入殿,其间无内侍阻拦通传。武皇坐在椅上慵懒抬眼,见是自己的内卫,便不动声色地对着殿中抱着琵琶的吕萧语一挥手,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吕萧语缓缓起身,行了一礼,便退出了殿外。不多时,待刘育昌进殿示意人已走远,武皇才对着密探点点头。
内卫跪地抱拳,低声道:“启禀陛下,礼王去月半数在府中,九次外出里两次去了礼王夫夫家,一次酒楼设宴款待,五次前往慧明寺烧香敬佛。其在府中时行动如常。”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沓名单,上记着参宴官员。往来富商之名姓,一概呈与武皇。
“嗯。”武皇点点头,拿着名单一页页看去,嘴上却起了笑意,“烧香敬佛……她有那么虔诚?莫不是在寺中有旁的事?”
内卫会意,忙道:“陛下放心,礼王出行我们一概遣人跟随,寺中亦是如此,礼王是寻常拜佛,处寺中方丈外未见什么可疑之人,不过是跪佛时候长些。”
听了这话武皇稍稍放心,给了奖赏便命人退下了。
交代完事情,武皇有些疲累,她有孕已有四月,开始显怀了,看着桌上成堆的奏章亦莫名烦躁:“这帮人有事没事便写一堆废话来扰朕的眼,当真可恨。”
身后的刘育昌连忙笑道:“文臣总是有些迂的,说话难免啰嗦了些。”
“罢了,将这边捡出来的都送到东宫去吧。”
“是,陛下。”
还未及刘育昌出殿,又有内侍来报,刘育昌赶忙入内通传:“启禀陛下,裴大人同宁少将军求见陛下。”
“说了什么事没有?”
“回陛下,说是与王利大人相关。”
武皇飞快抬眼,将手上刚拿起的奏章放下,道:“唤她们进来。”
一日悠悠过去,风临放课,早早地折回了栖梧宫,因着母皇又往东宫送了一堆奏折,风继没能陪她,在半路二人便道了别。
回宫她路上巧遇到风依云和子徽仪,不知他们往哪里去,本想勒马打个招呼,哪想这二人似乎有事,不过草草寒暄几句便行礼离开了。
风临有些疑惑,问身旁跟随的寒江宝葫:“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要好了?竟也有一起去忙的事?”
寒江笑盈盈说:“皇子殿下同子公子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又都年虽小,熟识再寻常不过了。”
风临想想觉得也是,便不纠结,照例送了马,回栖梧宫去了。夜里吃过晚膳,同皇夫玩闹了一会,她便回自己殿中做功课,如此过了一时辰,又背了几刻钟书,总算可以稍顽一会儿。
白苏早在书房外等了许久,见她终于出来,连忙笑迎上去,举着一套曙红色云锦织金蟒袍跑过来,激动笑道:“殿下!快来瞧!”
这衣衫金线绣纹,辅以翠羽线呼应,只被烛光一照,便晃着了风临的眼,忙太袖挡光道:“原是衣服,吾以为你举着灯笼来了!这云锦缎子你怎么从尚衣局要来的?亏她们肯给你。”
白苏嘻嘻一笑,低声道:“殿下忘了奴婢娘原在尚功局当值过的么?现下的司衣原是奴婢娘的相识,奴婢稍稍一恳求,再略提殿下,她岂有不给的?”
“你便顽吧,给父亲知道少不得要训你。”风临无奈对她道,一众人一道回了内殿。
白苏跟在她后面,拿着衣服高兴道:“这有什么的,只要殿下那天果然由我打扮,便是挨了皇夫板子奴婢也高兴!”
“实不知这有什么趣儿……罢了罢了,由你便是!只有发式不许你动手,可先说好了。”风临无奈笑道。
“好嘞!”白苏乐呵呵地应下。众人一道到了内殿,除了一贯要好的四人,其余宫人侍女一概在厅中垂手候着。
白苏同宝葫挂好蟒袍,又将先前赶出的抹额、缚带、一应零碎物件拿了出来,全都给风临过眼。几人细看都连连夸赞,直道她绣工精妙。
翌日清晨,风临照旧早起去庭院里练武,她起得早,寒江白苏熬不住,只有平康能日日陪她早起,沉默寡言地站在廊下看风临打拳。
练完武后她便更衣去寻皇夫,二人一道用过早膳,今日无课,风临吃完便回殿中练字,近来无课时子徽仪总来替她抄经,风临就在屋中边练字边等他。
约过了半个时辰,子徽仪果然来了,一进门便将两本抄本递与风临,说:“殿下,算上这两本,您受罚的佛经具已抄完了。”
风临连忙放下笔走到他身边,谢道:“辛苦你了,吾实在不知怎么谢你才好。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吾送你!”
子徽仪只是一笑,并不提要求。
风临站在他身边望他,心中暗自思道:这人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从来都这样,倒和母皇似的,只是母皇笑起来和他又有很大不同,一时倒讲不出。
见她直看着自己,子徽仪微微一愣,问:“怎么了殿下?”
“没什么。”风临摇了摇头,走回桌前将方才练字的纸整理好。子徽仪跟过去,拿起一张细瞧,轻声赞道:“殿下的字又有进益,仿起来是越来越难了。”
“长姐总盯着吾练字,常问常察,吾想不进益也难。”风临边整理纸张边笑,“也不知怎的,先前还很厌烦写字,可写得长了,竟也爱上了,怪事怪事……”
似是想起什么,风临对他笑道:“吾那个伴读思悟也爱字,自吾字写的好了,课间闲时常常请教吾笔法。”
子徽仪微微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轻声道:“殿下而今同我倒不讲皇子的事了。”
“对啊……”被他这一提醒,风临猛地想起了托他的事,忙问,“风依云那边有发现什么么?”
“倒没什么特别的。”子徽仪低头轻轻笑道,声音温润,“只是小皇子每次回宫时若有路过栖梧宫的路,绝不走别的。”
风临一时不明白,站在原处细想了一会,心中才大觉酸楚。
子徽仪似觉事已办完,回身对她道:“殿下,抄本已经送来,我先告退了。”
“急什么,吾还没有谢你,你快说有没有想要的?”风临笑着说。
“殿下不是教过我练武了么,我已学了,就是收了谢礼。这原是讲好的。”子徽仪低眸道。
“是么……可那只是说着玩的,哪能算真谢礼,你帮吾抄了这么些,吾白白受了岂不占你便宜?”风临想了想,同他说,“莫不是你喜欢抄这些?”
子徽仪闻言一笑,看向桌上的抄本,话音清淡:“我从不喜欢抄这些。”
“是么……”风临回了句。
见她这样,子徽仪知道她是不想欠人情,略一思吟,忽轻展笑颜道:“听闻殿下即将参加春猎,徽仪先预祝殿下一展英姿,首猎大吉。”
“承你吉言。”风临笑嘻嘻道,“届时还请公子务必为吾助威。”
哪料子徽仪听了这话忽然低落,玉唇轻启,垂眸道:“我哪里有福气能去猎场亲观殿下英姿,只容我在宫中为殿下助威祈福吧……”
风临一听赶忙问:“怎么?难道你不去么?”
“小人随谁去呢?”子徽仪默默垂首,神色稍显落寞,如一朵受雨的玉兰。
风临见他玉容落寞,心中顿觉可怜,一时上头道:“哪那么可怜,吾领你去便是!”
子徽仪心中微喜,却还是推辞了说:“殿下慈心,可我若真应了去,便是给殿下添了麻烦,倒违了我的初心。我前几日已往相府去信,若府中女郎高兴,自会准我一同随行。”
“那吾也同姑姑说———”
“怎好劳烦殿下。”子徽仪难得打断了她的话,“殿下不便为此叨扰丞相。”
他说的也是,风临只好收了话意,直到送子徽仪走后她仍提不起劲头,坐在椅上同宝葫说:“怎会有人这样可怜。”
宝葫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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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几日后,春猎终于到了。
皇家春猎一年一次,昭武耀华,阵仗颇大。每年三月四月之间,择五日去京外最大的山林猎场之中狩猎,文武百官、善武之能士、行伍之佼佼者,皆可随驾行猎,若能在狩猎中崭露头角,不仅是未来一年中的荣耀谈资,亦能博得天子贵族之青睐。
一早风临便被白苏拽起,一通漱洗便拉到镜前,一股脑将蟒袍锦绣套在风临身上,又给两脚塞上鹿皮靴、腰上系好镶金皮带,挂上一应绣囊锦袋,退远了看过,方才点头停手。
寒江顺后接过风临领到妆台前,为她挽发髻,说:“殿下今日免不了骑马奔波,就不戴大冠了吧?”
风临点头说:“是了,也不披散发丝了,只挽个利落样式,捡两三样装饰牢固了就好。”
说话间白苏又探头来,执意将条赤色嵌珠抹额也勒在风临额前。
外殿宝葫同平康正给风临打点外带之物,备好了三五套换衣、一应可能用到之药品、香薰沐药,后往皇夫处做汇报。
小膳房裴怀南做了许多点心酥饼送来,宝葫也一道装到食盒带走。
皇夫已整装待发,来寻风临一道乘车,见她这一身光耀,也笑着夸赞了几句。略饮过些汤羹后,众人便要往京外猎场赶。
皇夫同武皇同乘,诸位皇女皇子皆独乘,随行连宫人侍从兼卫队,已过万人。这还没有算上百官及城外护卫队。
一波极为壮大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城行出,一路礼乐轰鸣,仪仗飞舞。
路上风临曾移帘外望,只望到一眼无尽头的队伍,没望到一个熟人。
终于赶到猎场,风临忙如久困笼中的鸟般飞跃出车,风继早在不远处冲她招手,她忙笑着奔了去。
皇夫要随武皇行祭礼,十分忙碌,却还是在仪式开始前找到了风临,问她:“你可还记得行猎规矩?”
风临回道:“记得。不杀有孕、不杀稚幼、不杀携子之兽。”
如此,皇夫才放心离去。
风临同长姐一道列队于旁侧,见远处臣官之列熟识之人几乎尽数到齐,臣家内眷,宗亲贵眷也在外侧恭敬执手而立。
随着武皇祭礼完毕,百官谢恩结束,远处高台之上擂鼓声响,春猎正式开始了。
一旁人早已将赤风马牵来,风临与长姐作别,负弓佩剑翻身上马,利落地喝了一声,马应声而动,往猎场前而去。一众仆从卫兵皆跟随其后。
一列人马早驻足于起跑之处,等候鼓声。风临见着熟人,忙走去。宁歆今日穿了一身石蕊色纹兽行装,腰间佩着长鞭匕首,发髻拿同色发绳紧紧系着,只插了支玄铁簪,其余护臂护腿一应俱全,驾着一只膘壮雄马。见风临来,赶忙御马迎上,以手挡眼笑道:“好个金人!”
正说笑着,身后传来一声“见过殿下”,风临应声回首,见是李思悟。她策着一匹棕马,着一身星灰绣鹤长袍,手持一弓,通身只负一箭筒。
宁歆见状笑道:“怎么,你也要上场不成?”
李思悟不理会她,只以白眼相回。
风临认真道:“不说笑,你去了若伤到怎么办?”
李思悟道:“小人会射箭,殿下行猎时在稍远些辅助,应当无碍。”
风临奇道:“你会射箭么?”
李思悟道:“小人拙于武学,唯一手弓箭还算拿得出手。”
风临笑道:“那吾又多了个帮手。”
“只要殿下不嫌就好。”
临出发前风继也同裴怀南等人一道走来,想给风临嘱咐几句。
裴怀南见今日风临一身蟒袍,头上还束着一根赤色嵌珠抹额,金护臂金腰带,浑身金闪闪,不由得逗她道:“殿下这是将金库穿在身上了,我瞧着哪还去打什么动物博赏金,只来抓殿下便是了。”
连风继也来逗她,佯以扇子微微遮光,轻声咳嗽道:“咳……临儿,你今日定能大放异彩。”
裴怀南大笑:“这不已经大放异彩了么?”
见众人七嘴八舌,风临羞红了脸,转头狠狠瞪了身后白苏一眼,白苏还不觉怎样,反而得意洋洋,自信地扬脸回应她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果然棒极。
风临以手遮面,只盼着行猎赶紧开始。
终于,在风临的迫切期盼中鼓声终于响起。众人皆提缰策马,如箭射出,乌泱泱奔向猎场。
远处官眷坐席之上,子徽仪静立人中,沉静目光跟随着场上一道身影。
那道曙红身影映着日光,如一道明亮流星飞速滑过猎场。其身量虽小,但同年长者并行策马,竟毫不逊速,只见其渐渐将诸人甩在身后,同行伍世家出身的能人们一道,率先奔入山林。
好不服输的人。
子徽仪静静望着,素雪般的面容忽映出光华。
“你在这笑什么?”
子徽仪一愣,转头右望,不知子明鸿何时来的。他目光里有一些疑惑,对来者问道:“我笑了么?”
“嗯。”子明鸿笑着走到他身边,也朝场上望去,温柔的话音如山间泉水,“她总不愿参与,叫我想看也没得看。”
子徽仪知道他在说太女,故而报以一笑。子明鸿性情温厚,品行高洁,待人接物从不市侩,故而相府之中唯他真正与子徽仪交好,也只有他真正将子徽仪视作亲人。
二人交谈许久,子徽仪偶有偷瞄,却见远处人影稀疏,已望不见那道流光。
山林之中,风临几人一路寻觅,终于发现一只雄鹿,赶忙搭弓追赶。雄鹿受惊奔逃,速度一时竟与马不相上下,风临赶忙命人包抄,一道行合围之势,企图逼其入穷境。
果然奔了一阵,雄鹿穷途,在一处高土丘底不得以掉头,怒冲冲将鹿角对向众人,宁歆不惧,抽马上前,拔出匕首企图制服,风临也赶忙上前搭弓,哪料那鹿忽然跳起,拼命一跃,竟冲出合围,将要逃脱。
电光火石之际,只听得咻地一声,一只冷箭自林中飞出,掠枝而去,正中咽喉。
鹿应声倒地。
众皆松了口气,风临朝来箭方向望去,见李思悟在二三十步开外,正收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