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像受到了经年未有的挑衅,更似听到绝无法容忍的冒犯,额前青筋暴起,罕见失态,在大殿中暴怒而吼:“她,她也敢到她的面前哭?!”
“李海成!”随着她的怒声,一内侍匆匆起身向外传话,殿外羽林军郎将立刻入内行礼,大气不敢喘。
“马上带人封锁孝陵,将陵内所有闲杂人等就地拿下,哭嚎滋事者立刻押到牢里,由内卫接管!”武皇狠意咬牙道,“给朕把消息按死在孝陵!”
话还没说完,又有传报内侍入内,听闻方才武皇的话,人骇得不敢向前,远远叩首在地,一个劲发抖:“陛下,恐怕、恐怕不得行了……”
“怎么?”
“方才有内卫的探子来报,魏霈然、鞠舒朗等人听得消息,已经往那里赶了,还有,还有许多国子监的学生,也跟随过去了……”
武皇站在原地,脸黑沉可怖,突然扯起嘴角:“哈哈哈,好,好……”
“好!!!”
-
孝陵。
受伤的风临正与慕归雨慢慢往享殿走,前方隐约传来淡淡哭声,如烟似雾。通往享殿的路两侧尽植梅,此处梅树已褪昔年之态,枝条自由舒展,枝干挺拔茁壮,不再蜿蜒曼丽。
风临艰难走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作观景之状,哑声道:“这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慕归雨不动声色近前搀扶她,道:“殿下好眼力,的确不同了。”
慕归雨随之前望,微笑道:“几年前,孝陵的梅树尽为病梅。而今稍健。”
“病梅?”风临疑惑看她,被转移了些注意力,“孝陵会有病木?”
她摇头笑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书为美,密则无态。[1]故为得美树,则斫其正枝,折密留疏,夭稚锄直,遏其生气以求风姿,皆病也。”
“病梅虽病,姿实妙,价高难求。孝陵用物事事求好,重金购之,力求棵棵风姿,故而,孝陵皆病梅。”
闻得此话,风临心内不知为何,涌出难言的复杂感伤。
“不过现在都好了。新陵丞是泰王府出身的人,与我拙见相同,这两年命人少折腾这些树,任其自由生长,渐渐康复。假以时日,它们必有新貌。”
话音如潺潺流水,不似平日,风临竟在其中听出一丝温和而富有期待的畅意,仿佛身边站着的不是位心机深沉的朝臣,而是位气度风流的年轻人。
风临艰难转过头,看到身边的确是慕归雨。
她觉得恍惚,也觉得疑惑。千万道痛意在身躯肆虐,风临不得不喘息缓解。她执意要步行来见长姐,奈何伤重,支撑艰难,不得已停下稍歇。有意分神,她苍白着脸问:“你怎这样了解……很喜欢梅花么?”
“谈不上喜欢。”慕归雨回道,“只是愿意赏。”
慕归雨目视前方,淡淡笑道:“我最喜欢冬日来孝陵,那时梅林的花都开了。这里种的都是白梅,开时一片片白,风一吹就有大把白瓣落下,像纸钱。”
这形容有些凄恻,风临忍不住看向她,她觉察目光,转来对风临轻轻微笑。
感受到风临的步伐虚弱,她搀扶的力道大了些,低声鼓励:“请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身后白青季焦急想上前来背,再次被风临眼神制止。慕归雨看在眼中,懂她的倔强,并不相劝。
前方有三两个人来,都穿着皇陵陵官服饰,为首的是个稍胖的妇人,四五十岁模样,脸盘圆和,看着挺随和,但眉眼甚沧桑
慕归雨扶着她,适时道:“这位便是两年前的换任的新陵丞,从前给先太女做司录的。”
瞧见那陵丞行礼后便直望着自己,风临虚弱笑道:“大人为何盯着孤瞧?”
久视亲王的行为较为失礼,慕归雨无声扫视陵丞一眼,后者立刻颔首解释:“殿下恕罪,卑职见到您长大,不禁恍惚……先太女当年也是这个年岁,个子只比您稍矮一点……”
陵丞眼角皱纹微动,喃喃道:“若她现在还在,不知会不会长高些……”
四下一阵沉默。风临半晌才问:“孤与长姐相像么?”
陵丞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不像。”
“也是。”风临落寞轻笑,“长姐从小性子稳重,不像我,只会调皮捣乱。”
“从小性子稳重么……”陵丞想起旧事,慢慢又摇了下头。
“先太女幼时,曾经因为爬树,被责了三十戒尺。”
风临惊讶抬眸,有一瞬都忘却了伤痛。她一时不知该为长姐爬过树而惊讶,还是为那三十戒尺的责罚而惊讶。
“为什么罚这么重?”风临皱眉问。
“因为不稳重。”
“那年她几岁?”
“七岁。”
一口气梗在胸口,风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有风吗?周围的梅树都在沙沙作响。天上日光照得风临阵阵发晕,模糊间听见慕归雨的声音:“孝陵,多么好的名字。孝,孝。”
“殿下生死都在尽孝。”
风临悚然瞪大双眼!
她话音如冰雹落在地上,乍听冷讽,余音却带着挥而不绝的哀伤。倏尔一阵春风过,余音顷刻如烟散了,薄薄地飘往皇陵上空。
“太冷了……”风临已煞白的嘴唇微动,喃喃道,“这种冷,吃什么药也不会好……”
慕归雨久久不语,使了更大的力气,将她一路搀扶上长阶,享殿已在眼前。登上长阶,站在殿门前,冷风飒然而过,沿地吹起她半干的衣摆。将欲入内,慕归雨先停了脚步,似听到什么响声,转头向阶下看,风临回头远望,正见七八个人往这里走来。
她们年岁不同,气质各异,却有一点相同——她们都穿着旧年东宫僚属的袍服。
风自享殿而下,掠过长街,沙沙吹来,阶下几人似有所感,抬头往来,正与阶上亲王对视。
目光交汇间,衣袍飞振,陈旧的颜色、淡薄的血气一同飞舞在空中,于彼此的眼神中交换。
此时慕归雨的声音伴着淡血味响起,在这寂寥沉睡的皇陵清晰回荡:“东宫旧属,见过殿下。”
阶下人注视风临,一个接一个地作揖。
“原东宫少詹事韩质真,见过殿下。”
“先太女中舍人陈雪鸣见过殿下!”
“旧东宫詹事府主簿孟子琛见过殿下。”
“原太女司直章舒引拜见殿下。”
“前通事舍人左序见过殿下。”
……
随着一声声行礼之音响起,风临定睛,身后殿中微弱的哭声也停止。
晴空大照,孝陵嘶鸣,自旧属拜下瞬间,两道断折的命轨于此刻交汇,重接成新的道路。
陵殿仿佛在颤动,远方的皇城传来金龙的怒吼。帝王怒,血成河,触逆鳞的代价她们是否能承受,而已死过一次的人,会再一次成为龙椅下的尸首吗?
赤风埋葬在安陵,同袍埋于地土,他们需要祭品,风临会送她们去。
由慕归雨扶着走近殿中,香烛气味瞬间扑来,风临蹙眉内望,见到三四个穿着常服,头系白布的人跪在殿内。
有两个她很眼熟,都是曾经东宫侍奉过的人。
震惊?不。准确的说,她现在的心情更多佩服。她佩服慕归雨能把这些人聚到这来。
“怎么做到的?”风临问她。说话时候,慕归雨一直在看她嘴角将涸的血痕。
“自东宫无主后,臣一直庇护幸存的旧人。”慕归雨抬眸望向大殿中懿明太女的名字,“来的快,不是臣有本事,而是她们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口中轻轻带过的庇护二字,却重重落在风临心里。再没人比风临更清楚保护、顾养一群人所要耗费的财力心血。何况还是一群身份敏感,会招来祸事的人。
养着旧日东宫的旧属,只为了将来某天能用到?冒如此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根本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时机?
如果这个时机五年不来,十年不来,二十年不来,她是否就这样一直庇护下去?
精明算计,唯利是图的慕大人?
风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看她,心道:慕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外的几人已登阶而入,慕归雨询问一人:“魏霈然还有多久到?”
那人说:“她离得远,至少得一刻后。”
慕归雨说:“事迟易变,不等了。马上就会有学子到,我们先开始。”
寂陵萧萧,的确令人心绪凄恻,但突然叫人哭却也不易为之。瞬息尴尬之际,陈雪鸣环视一周,昂首上前:“我来!”
“正巧我有许多话想说,今在殿下面前,不如一吐为快。”
说着陈雪鸣叫人展出风继画像,复走到风继画像面前,扑通跪下,哐哐三拜,抬头还未张口,泪便已含在眼眶里。
此时此地,不知她真情还是假意,但泪珠成串滚下,哀哀切切,开口第一句便直剜人心:“殿下!八年了!您在地下可瞑目了么?”
众皆色变,慕归雨陡然沉面,而风临更是险吐出血来。
“这些年臣一直留着旧袍,就盼着哪天能再穿一穿……您走后,宫室遭到搜检,僚属遭到迫害,就连您的骨肉血亲也难逃残害。殿下,每年临近祭日,臣都会梦到您徘徊东宫,掩面悲叹。每每此时,臣都呜咽惊醒,睁眼满枕热泪……殿下,您也在悲泣吗?”
“您既去,臣等也如幽鬼苟存于世,茫然徘徊,不知何往何从……臣每每哀哀欲弃,但见佞刽招摇过市,荣华愈盛,而我同僚黄土埋枯骨,仁主壮志断寂陵,如何不恨啊!!”
“大地候得暖春百花,便忘冬季陪伴的寒梅。天日有稚星围绕,就将昨夜月辉抛诸脑后。人人皆言上苍寡恩,臣而今不得不信了。”
她仰看画中人,和着泪痛哭起来:“旧年的冤屈还未昭雪,上天就已忘记了月亮为何西沉!地下的身影还未安息,大地就收回她所有的恩遇。呜呼哀哉!
苍茫大地,照土霓天,果真如此无情么!”
殿中人情绪激涌,过去数年波折苦楚仅涌上心头,悲恨交加,此时哪能按捺住伤心,都放声宣泄起来。
一时间,享殿哭声震天。
震耳哭嚎缭绕身周,慕归雨嘴唇过度紧绷,以致颤抖着,双目死死盯着陈雪鸣,咬着牙,脸颊激动微颤,就像她在替自己呐喊一样。
您忘了!您忘了!
忘了她怎样陨落,忘了她伸向天空的手,忘了她死不瞑目的那双眼!
你们踩着坠月残骸,将新星捧上天幕。逝者永埋骨,祸者纵欢歌!
陈雪鸣痛哭流涕,悲不能已,当场拔下发簪,手扯起袍下白色里摆,奋力一划,只听得“呲拉”一响,一大块白衣被她裂扯下来,她将其铺在地上,抬起右手照着食指中指便狠狠一咬!
豆大的血珠瞬时渗出,她哆嗦了下,忍痛将流血的两指摁在布上,大力写下十四个血字。
待最后一笔书完,她两手拿着布起身,高高举起,就好像她此生的事都做完了,一路昂首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大声道:“我去也!”
忽有烈风灌殿,遥遥吹展她手中衣布,众人皆于此时看清她书下的血字——
新芒携雾掩清辉,冷月何处诉屈冤。
风临心中巨震,满殿众人亦如雷击,登时呜咽不能止。
恰有人疾入皇陵,远远地看不清是谁。陈雪鸣高举衣布,立时踏出殿直向外走去。风临霎时转头看去,见陈雪鸣持布下阶,大步而去,走时,折去一枝孝陵梅枝。
身影渐渐在道上变小,白色衣布也化为一缕飘摇的线。引去来者的目光。
慕归雨走出殿,站在阶上对她遥遥行礼:“送雪鸣。”
远远地,风临看到那人抬手摇了摇手中的梅枝。
回首内望,画像上人柔目注视她,风临僵硬回身,忽浑身剧痛。
从前来到姐姐面前,风临都是有很多话说的,无论是她生前还是死后。可是今天风临站在她面前,却第一次沉默。
画像上的人眉眼仍是昔年模样,匆匆数年逝去,望着她的眸,风临恍惚间真觉得岁月是一晃而过。长姐仍是昨日二十岁的东宫储君,某瞬她似也回到过去,可身上阵阵裂肉的疼痛提醒她,她已不是那年的风临了。
画内岁月停留在宣文十六年,画外却是,宣文二十四年。
八年,到底还是过了。
风临胸内一阵钻心剧痛,不待张口,一股血便从口鼻间淌出。
“啊!”“殿下呕血了!”四周一片惊呼声响起,不少人起身而来,忙忙围着风临。慕归雨也赶来,关切之际有意提高声调:“殿下感怀长姐,竟伤心至此!”
混乱间,一只手探了过来。这手像做活的手,略粗糙,但指甲干净指节健长,其掌中拿着一方素白棉手帕,帕子小角上绣着一朵白梅,正对着她。风临在低头捂着口鼻,血滴顺着指缝滴下来,这只手没躲,任由血滴落在拇指上,一路滑洇至帕中。
风临抬头,看到一张俊秀含笑的脸,眉若青竹,目澄如镜,容色如春,神态怀慈。
一个陌生青年。
“殿下,擦一擦血吧。”他轻轻说。
听到声音这刻风临目光忽变,仰面笔直凝视他,抬起沾满血的手移至他掌中,拿起棉帕,缓慢擦向口鼻的血,转脸看向慕归雨:“你的人?”
“不,是殿下的人。”
随着她话音落,青年行礼:“小人楚兰亭,字志清,泰王府出身,宣文十二年至十六年间东宫典膳郎。见过殿下。”
竟是东宫典膳局的,风临微愕。身为皇室中人,风临最清楚典膳之地的紧要,尤其是供应储君吃用的东宫典膳局,更是重中之重,风继从前对此等事极为留意,故而出身于东宫典膳的,必为风继信得过、用得住的人。
风临缓和了态度:“请起。”心内疑惑慕归雨为何要把这个人引给自己,但此时不便相问。
大殿中哭声阵阵,慕归雨过分冷静的话音尤为突兀:“时辰差不多了,殿下该走了。再晚,羽林军就要到了。”
“这个楚兰亭,您也带走吧。”
-
南皇城,栖梧宫内,几只南归燕停在琉璃瓦上,歪头看向庭下,一个穿着云水蓝长袍的少年正往主殿走去。
殿内书房,子南玉正提笔在锦轴上书写,文雁在一旁研磨。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盖上凤印,子南玉拿着凤印微喘口气,突然毫无预兆咳出一口血来。
“殿下!”“父亲!”
血点溅在锦轴上,顷刻便洇进去,子南玉望着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好不容易写完的……唉。”
风依云刚一进来就见这幅景象,慌忙跑来,急声吩咐人请徐太医,后对他道:“父亲昨晚精神本就不好,怎么还劳累自己!”
子南玉拿帕子拭唇,哑声道:“我想亲自写给你姐姐与徽仪的赐婚懿旨,不让人轻看了他,可没想到,咳咳……没想到我已没用至此,连几百字都写不得了。”
“父亲……”风依云难过地唤他。
“罢了罢了……”子南玉越说气越虚,缓了很久才道,“我那枚凤冠上的顶珠,原是作聘礼的,只是后来退了回来……文雁,你明日与尚宫亲自去一趟王府,把它还给徽仪,物归原主。”
“就说是吾的意思,务必声势浩大地送到他手中,让全华京都知道,子徽仪不是被夺来掠去的战利品,而是栖梧宫与定安王府认定的正夫,任何人都不能轻视他,吾也不允许任何人拿他做谈资。”
子南玉狠咳了许久,咽下口中血沫,沙哑道:“听闻京中有几家公子对他多有议论,也好,这次便拿他们杀鸡儆猴。你们带吾的口谕去,只道是为吾祈福,让他们抄清心养德经百遍。”
“若……咳咳!”他艰难道,“若再让吾听闻他们有半点轻慢之言,便不是抄经这么简单了。”
“我们必然办妥!殿下快缓一缓。”文雁焦急递上参茶,又派人去催请徐太医。风依云心疼地给他换了新帕子,将原有的拿在手中,悄悄展开,看到上面血迹时几度哽咽。
他悄悄将帕子藏在袖中,抬眼微红,低声道:“我真不明白,父亲您如此憔悴,为何还为那个人操心,为何还把他赐给姐姐……”
子南玉看他道:“依云,你还太小,不知道有太多事是人不得已。那年的事我们各有难处,我真不愿看那孩子就这样与你们各散人海……人是经不起错过的。”
风依云还欲再说什么,但徐太医来了,他便止了话头忙忙去接人。
把脉时,徐太医瞧着子南玉咳血的样子暗暗心悸。
无论何种病因,吐血都是短命相。
何况皇夫多年久病,又终日压抑,心力交瘁,到了今时,纵使尽天下奇珍异宝,她也回天乏术。如此情况,还瞒着陛下,她岂能不担惊受怕。
徐太医正发愁地把脉,外头忽有宫人入内,行礼后悄悄点头,子南玉给了儿子一个眼神,风依云立刻起身带着徐太医离去。
遣退闲杂人等,文雁随即将人带入,子南玉对来者唤道:“常内给事。”
常绍杰随声作揖,恭敬低语:“殿下,事都办妥了。”
“好……咳咳……”子南玉拿帕子捂嘴,缓了会儿才继续道,“后续一应事宜,都与皇子交接。”
常绍杰道:“是。”
“司房的人可还懂事?”
常绍杰压低声音:“殿下放心,把家人住处摆出来,她们没有不懂事的。定安王殿下挨完仍能行走,只是八十杖太多,她们也不好留手得太明显,到底还是伤着了。定安王走时,吐了几口血,奴不敢不告诉您。”
“吐血?”子南玉猛地抬头,睁大眼睛,原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无半点血色。
“怎么会……她还这么小……”子南玉霎时心焦,肺腑忧痛,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外头文雁匆匆入内:“殿下,宫人瞧见陛下的仪仗往这来了。”
子南玉镇定点点头,勉强收拾心绪道:“文雁你带常内给事从西门离开。”
待武皇踏进栖梧宫内,立如飓风席卷大殿,气氛陡然阴冷。不知从何时起,她踏进栖梧宫的理由只有争吵。
“你成心与朕作对是么?”一进来,她也不顾有没有旁人在,直接开口质问。
子南玉面容憔悴,却毫不示弱,站起身道:“这桩赐婚,于情于理,你都挑不出我半分错处。”
“没错处,哈哈!”武皇表情已很可怖,“那是朕下旨赐的婚,你敢不知会便擅作主张,还把人赐给风临!”
子南玉毫不相让:“徽仪原本就是风临的人,平生波折是某些人无耻,我而今不过是把这份姻缘还给他们。”
武皇怒目圆睁,狠指他道:“你说谁无耻?!说清楚!”
子南玉咳道:“无耻者自然心中有数。”
“子南玉!”
“风孝德!你少与我呵斥!”他突然吼她的字,反令她一愣。
只见子南玉冷面怒目道:“这些年桩桩件件,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我?夫妻二十多年,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可你扪心自问,你有几处对得起我!”
“八十杖!”他咬牙,“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想活活打死她!”
武皇吼道:“那她死了吗?!”
子南玉猛地瞪目,突然声调平静得诡异:“你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你想做什么?!”武皇压不住这股爆火,狠狠拍向一旁桌子,将杯盏震得狂响。“你这狂夫模样,信不信朕废了你!”
没想到子南玉一反常态,竟冷声道:“废我,你试试看。”
子南玉道:“你似乎忘了我的出身,也忘了我掌了二十八年的凤玺。过去是我忍让低从,才让你如此轻视,而今你且试试。你今朝拟旨,明日我便让你六宫无人可立。”
武皇骤然瞪大双目,甚至于此时产生了一丝荒谬,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子南玉口中说出来的!
“皇夫,亏你敢当着朕面说这些话。”她皮笑肉不笑道,“仗着朕看重你、在意你,就真敢狂妄至此?”
子南玉惨淡笑道:“太好笑了,不知的还以为你多情大爱。”
武皇脸色陡变,竟许久也未能说出话来。半晌,她狠狠扭头,丢下一句:“你别后悔。”挥袖而去。
及出栖梧宫,将上龙辇,武皇突然眼前晕眩,差点一脚踩空,被人扶坐在辇上,好半天才缓过来。
此时心凉如冰,她未想与丈夫走到如此境地,万般悲哀下,她急切地想寻求一点安慰,去什么地方取取暖,好缓一缓快被冻僵的心。
梁佑元问道:“陛下,我们往哪处去?”
“去惠兰宫。”
-
惠兰宫内,小书房中,风和正临摹字帖,听着一旁心腹的汇报。
她一边写,一边缓缓道:“嗯,闹得好。但她们要废子立刘,不好。”
“王傅叫我们坐山观虎斗,可也不能事事任之。”风和停下笔,拿起写完的字看了看,轻描淡写道,“他想做皇夫?”
风和笑笑,将手中字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是时候把吕昭仪的事爆出去了。”
此时宫门外响起宫人的通传声:“陛下到——”
声音响起瞬间,风和转头变出一副笑颜,稚嫩可爱地露出两个梨涡,跑着应了出去,脆生生地叫道:“母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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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风临走后,慕归雨赶着消息传开之前,将刘达意约到孝陵附近,称有要密相告。将人诓骗来后,设计半骗半拉将人带至孝陵,正赶上羽林军到达,二人一齐被瞧个正着。
消息当日传回紫宸殿,传为:刘达意与慕归雨亦在孝陵哭陵。
羽林军抵达孝陵抓人之时,东宫旧属都纷纷高呼冤屈,并当着众人面,宣称先太女遇刺一案另有隐情。
在慕归雨的集聚煽动下,哭陵一事不到傍晚便在华京疯狂传开,成为惊闻之一。
而在场的刘达意亦闻得此事,心思巨动,立刻生出将先太女遇刺一事与飞骑营军饷大案牵连的念头,回去立即着人去办。
同日下午,武皇三司会审的旨意也传到法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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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各处潮涌激烈,相府亦不可能错过这热闹。
在皇夫懿旨到达之后,子丞相立刻召集所有属下,肃声道:“还等什么,懿旨一下,我们便再没遮掩的必要了!通知府内所有僚属,从今日起,调转风向!”
她声沉如雷,手指狠狠点在桌面:“务必要把缙王咬死在这场风波!”
子敏文此时悄上前来,压着声音略有着急:“母亲,那我们要不要去把清华接回来?”
子丞相慢慢转头,看了她一眼,道:“要接你去接吧。”
说完子丞相再不理会她,大步走向僚属,厉声道:“萧西的人到了没有?好,快去准备。今天去紫宸殿狂吠的人都有谁?名字呈过来。敢说废我兄长,立刻拟文弹劾,我要让她们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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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孝陵回府的路,白青季等人走得极慢。
这一通杖打下来怕是伤了肺腑,风临一路受不得半点颠簸,稍一晃动就唇角溢血。白青季看得惊心,自己先快马把楚什么亭送回去,然后把秋医官急赶着带过来,在车上就开始急施诊治,好歹止住了血势,又给后背的伤处做了处理。
一通折腾完就到了傍晚,包扎完再往回走没多久,天就尽黑了。
行到一半秋怀慈急赶着回去熬药,先行离开,车内又只剩风临在车座上蜷缩着。
她此时疼劲上来,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把头靠在角落,煎熬间,四周全是他淡淡的香气。伤处很疼,头好像麻了,恍恍惚惚间风临听见外头有吆喝的声音,仔细去辨,才听清是:“芝麻——肉饼——新鲜的芝麻肉饼嘞——”
到街上了?
风临费力抬手,敲了敲车窗,立刻传来白青季的声音:“殿下什么吩咐?”
风临有些神志不清道:“去称两斤芝麻肉饼回去。”她想带点给徽仪和平康寒江吃。
白青季应了声刚要勒马去食铺,又听见她说:“等等,还是十斤吧,多带点回去,你和墨恒都爱吃。记得要刚出炉的。”
霎时间白青季的胳膊就僵住了,而其后方的乐柏,也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变了脸色,整张脸都灰白起来,死死抿咬着嘴唇,在她发髻上,一枚银簪冷光刺目。
车外突来的安静像提醒了风临什么,恍惚之中,她懊悔地叹一声,胸内血气翻涌,半咳着道:“吾忘了,是吾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她呢喃着,蜷缩靠在座位上的黑兽皮上,将头深深埋在里面,搜寻着那里残存的香气,就像在寻找慰藉。
鼻尖抵在淡薄余香中,风临在心中低语:我得洗个澡,还得换身衣服……刑司的气味不好,沾在身上,他闻到了,也许会多想。
他今天过得怎样,他有没有看医官?药可都吃了?
他吃药是从不说苦的,可我每次都给他备蜜饯。今天走前备了盘蜜牙梨条,平康有给他吗,他有吃吗?
白天他还哭了吗,吃饭了吗,闹着要走了吗?
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想见他了。
蜷缩在车中,风临流着冷汗,悄声低语:“快点回去吧……”
突然间车马急停,风临猝然被晃一下,咬牙闷哼一声。外头立刻响起白青季的骂声:“车在行着你们也敢扑上来,谁给你们的胆子冲撞,他妈的找死吗?!”
车外传来细碎啜泣声,还有妇人强撑着发出的恳求:“我们、小民、小民想见亲王,官人行行好,让我们见见亲王吧……”
“怎么回事……”风临手扣抓住车壁,艰难直起身往外走。一探出车门,就看见白青季和几个属下勒马怒视,而在车马的前方,有三个粗布衣的人跪在道中间,神色畏惧,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一见风临露面,其中一农妇立刻眼睛放光,就像看到什么救命稻草,急急跪行上前,在高大骏马前不住地发抖,却仍不退缩,深吸一口气,哐地就冲风临磕头!
风临诧异:“你这是做什么?”白青季暗骂一句,立刻跳下马把人薅起来。
那农妇这一下磕得实在,额前显出大块红色,也不知疼得还是当真委屈,再抬头时她眼眶已有泪在打转。
被人揪起来也不罢休,她又拼命地跪在地上,身后两个人跟着跪上前来,还没张口就哭出声来。
那妇人道:“亲王,我们是萧西的农户,被逼得没法子来到这里,想讨个活路。我听说在北边的时候,您给了那的人一场公道。今天我跪在您的面前,求您!也给我们一份公道吧!”
“缙王霸田植柿,我们快活不下去了!!”
她们沙哑哀求,声音切切。而在这三个衣衫陈旧的农人跪地的刹那,风临生出怜悯之心的同时眼神却渐渐冷了起来——他们怎会认得孤的车驾?
“青季,搜身后带走。孤要问清楚,是谁指使他们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清·龚自珍,《病梅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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