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始盛乐章。
宫宴于觥筹间拉开帷幕,宗亲朝臣各自得其乐,或赏歌舞,或品佳肴,或者加入那恭维的队伍,向今日的贵人定安王道一句“福寿安康”。
前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风临即便饮的是茶水也有些招架不住,其间风恪、风德宜也同她饮了一杯,说了两句吉祥话便走了。风临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脱身回座,才喘口气,又有人寻上来。
风临刚想婉拒敬酒,却发现来的是堂姐子敏文,忙起身唤道:“堂姐。”
子敏文满面带笑,并不急着接话,反而先对她作了一揖,尔后才开口道:“小民恭贺定安王殿下,愿殿下安康顺祺,吉运恒昌。”
“好哇,连你也这样架着我。”风临两步上前,冲她轻捶一拳。
二人说话间,子敏文四下一扫,问:“今晚怎不见王修容?”
风临道:“前些日他家闹了那事,王修容性子又傲,不露面也是正常。”
子敏文点头道:“也是。不过陛下到底没有严苛了王家,他也不必如此。”
两人正说着,见远处来一人,风临认得是长姐的伴读慕归雨,因记着她是东宫僚属,便唤了声:“慕学士,许久不见。”
子敏文笑着纠正她:“这厮不日前已入了吏部任差,殿下该叫一声大人了。”
“岂敢岂敢,愚身哪担得起殿下一句大人。”慕归雨微笑着摆摆手,转头对风临说,“殿下承宝之喜,圣恩优渥,特设佳宴以庆,归雨仰承殿下之光得享圣恩,万分感念,惟愿殿下年年岁岁,万事胜意。”
子敏文抬手指着她,冲风临乐道:“好个嘴甜的家伙,竟比得我笨嘴拙舌了!”
慕归雨微笑着说:“岂知不是真话?可论私心也是有的——殿下吉康,陛下与太女殿下自然高兴,定再设诸多酒宴庆贺,我也跟着有口福了。”
风临哈哈大笑,高兴道:“只愿承大人吉言了!”
待人笑罢,慕归雨才说道:“太女殿下脱不开身,托在下传话,请您去一下。”
风临问:“可说了什么事没有?”
慕归雨微笑着摇摇头。风临也不在意,同子敏文告辞便随慕归雨去了。二人一道走至宴厅另一端,风继果然在这边与魏太傅等人交谈,见人来了忙招手说:“临儿过来。”
风临乖乖上前,风继将身边人对她引荐道:“这位是宁韺少将军,这位是少将军的妹妹宁歆,也是少年英才。”
引荐的少将军应声向风临行礼,小的那个宁歆照着姐姐的模样也笨拙地行了一礼。回礼时风临细看,这两人果然相像,都是丹唇直鼻,浓眉烁目,不过那少将军更黑些。
那宁韺早先得了风继的意思,本来心中稳妥,今时见到了这位太女之妹,本来十拿九稳的心竟有些忐忑,心想:这小亲王果然生的一副好模样,一看便知是位精养的金枝,但我家那小混球整日浑惯了,现在见着面礼数也不利落,哪料日后会不会冲撞了这尊玉佛,回去后必得千叮万嘱……
这混球!带你出来实在失算,这小亲王过生辰,你连句吉利话也不会说!
此起先不明白,现下风临也明白了,见着那唤作宁歆的与自己年岁相仿,她也猜到了是自己伴读的人选。
见这人模样还说得过去,风临也不抵触,只是日后相处起来不知如何。
这边宁歆也在暗自打量风临,心中也有自己的一番主意。
几人略作交谈后,风继便命人引风临回座了。
宫宴的边缘,明灯后的角落,有一束目光紧紧跟随着风临,从太女身边移至殿中最明亮、最邻近圣恩的座位。风恪躲在柱后,端着酒杯,死死盯着那个只知道笑的小东西。
不多时她的侍女皋鸟走来,停在她身后提醒道:“殿下,回座吧,刘昭仪该急了。”
可风恪并不急着回座,反而举起酒杯向前一点,问道:“皋鸟,你觉得她的生辰宴比本王如何?”
皋鸟并不回答,只是低头行礼告罪。
“哼……”风恪嘲讽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见她毫无回意,皋鸟不得已只能劝道:“殿下该回了,您的未婚夫今日也来了,刘昭仪说了,您必得去露个面的。”
“哼!”风恪闻言颇为不悦,把酒杯甩到她怀里,转身拂袖道,“走吧,回去听训。”
皋鸟稍松一口气,伸只手从怀中取下甩来的杯子,却不想闻到一股酒味,顿时急了,压低声音问:“殿下竟饮酒了?”
风恪登时扭过头来,抑低的声音透着一股怒意:“不过一口,怎么,难道她们喝得本王偏喝不得?!”
侍女忙低首不语,一主一仆悄然归位,刘昭仪正同一干人应酬,见风恪回来,忙唤她来。几个朝臣见缙王回来,赶忙上前敬酒以表敬意,却都被风恪推辞了。只见风恪抬袖掩住口鼻,咳嗽道:“非拒大人美意,只是吾身子不好,饮不得酒。”
众人一向知缙王体弱,故而并不勉强。
笙乐渐低,盛宴已近尾声,在武皇离席后众人也渐渐散去,宫殿外廊下有不少朝臣宗亲三五结伴,借着凉风散散酒劲,殿内也有许多朝臣或交谈,或饮宫人们递来的解酒汤。
人来人往间,找不见长姐,风临穿梭到忙碌的梁少监身边问他:“梁少监、梁少监,见着吾长姐没?”
梁少监作揖回道:“方才见着太女殿下在阶下同魏太傅他们说着话,似乎是在等车轿。”
“是在邻近咏文道的地方么?”
“不是,就在近前,下去稍西些就能望见,奴带您去吧。”
“不必了,你先忙着,吾知道在哪里了。”风临笑道,转身往所言之处奔去,不多时便看见风继一行人。
其身边除侍奉的侍从外,围着魏太傅及其同族官员,还有几位脸生男子,都跟着魏太傅的丈夫,似是家眷。
风继见到风临跑来,奇道:“临儿?这么晚还未回去么?”说罢自然而然地将妹妹搂到身边。
“我想着你回东宫前有段顺路,还能一起走一段。”风临笑呵呵道。
一旁的魏太傅见了不禁笑道:“小殿下与太女感情甚好哇,老妇不禁羡慕……到了老妇在家中同孙女说不上话,就连内人也不愿搭理老妇咯!”
众人不禁一笑,其身旁的丈夫也不好意思,抬袖遮唇,嗔怪地看了太傅一眼。
风继向风临一一介绍,风临依次行礼,言至家眷这边,风继抬手示意道:“太傅丈夫身后的几位是太傅妹妹的家眷,这位魏公子便是母亲为风恪贤妹指婚的那位,婚约已定,论理你也该行一礼的。”
风临顺言望去,见到位惨绿少年,其人柔眉水目,面容俊秀,谈吐娴雅,举止文静,真真正正一位小家碧玉。
行完礼后风临笑道:“魏太傅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公子果然也知书达理,母皇实在好眼光。”
闻言魏太傅面上谦逊,心中实则甚喜。众人正说笑着,见刘昭仪同风恪一道走来,魏太傅等人皆行礼道:“见过刘昭仪,见过缙王殿下。”
刘昭仪弯目笑说:“诸位大人快快免了这礼。本宫想着这时辰魏小公子应未出宫,特来送送。”
魏氏内眷赶忙道:“岂敢劳昭仪相送。”
刘昭仪笑着说:“自听闻陛下赐婚,本宫便十分着意,见过这魏公子后本宫心中更是喜欢,恨不得早成佳缘,瞧这模样、这举止,细究起来,倒是我们风恪高攀了。”
魏公子忙行礼道:“昭仪盛誉,小民实在愧受。”说罢他忍不住看了风恪一眼,随即便低眉羞涩道:“缙王殿下姿仪俊朗,是神仙般的人物,小民愚鲁之质,能得陛下不弃赐婚,实在是受宠若惊。”
风恪也对魏公子一笑,关心道:“夜里寒凉,公子回程需仔细。”
不多时子丞相一家也来同太女作别,子明鸿、子敏文也跟随母亲一道,说话间风继与子明鸿眉目相对,虽未多言,但心中已过千言万语。
可这一番情意深重的模样,落到风恪眼中又是另一番味道。
待到众人散去,风恪同刘昭仪一道回自己宫去,未及坐定,又是一通牢骚:“瞧着那魏氏实在来气,小家子气的模样,哪及那太女的侧室!到底是名门出身,好歹气度上不落人!”
“行了。”刘昭仪一改方才笑面,将身上的大氅借下丢与宫人,道,“知道就够了,还用嚷给本宫听么?”
风恪被这话一噎,气更不顺,坐下也不说话。
刘昭仪瞥了她一眼,说:“别怪我说你,你也太沉不住气!我难道不知他不堪配你?可也不急这一时。你现在连府都没立,离成婚更是远着,急什么?不过是有个婚约,将来哪知作不作数、有没有意外?”
说着他走到风恪身边坐下,接过内侍递来的茶吹了吹,笑道:“依我的,你不愿见就不见,或者兴致上来了,也只当玩玩,毕竟那人样貌不错,也没你说的那样不堪,你只随意对待便是。
说到底不过一个男人的事,不喜欢便换了,还需你这样气恼?你也该有些亲王的气度。”
风恪怒气稍散,也不过冷哼几句,自回屋中消解了。刘昭仪也不见怪,照例饮茶,并没有开解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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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内,皇夫同几位得力人正在阅览礼单,寒江是皇夫有意锻炼,也被叫来做记载入库的活计。风临半瘫在一旁的躺椅上看皇夫等人梳理今日收到的贺礼,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捡出来,省得放库中再寻。
“你母皇照旧给你赏了许多金银器皿,我一概给你收进库里去吧,首饰发冠叫白苏一会儿收到你殿中去。器皿之中倒是有个方口兽面花樽,我瞧着样式特别,捡出来作你插花用怎样?”
风临躺在椅上懒懒道:“都行。”
身后的平康闻言上前拿出此物,命人拿回殿中。
皇夫继续阅览,旁的奇珍异物一一分类收好,忽瞧见了点特别的,问女儿:“你皇兄单在锦元君的礼单中列出了个发簪,许是他单送你的,你要看下么?”
“谁?风德宜么?”风临奇怪道,从椅上爬起,取过木盒一看,里面放着支金发簪,发簪像细长的银杏叶,略略分叉,是很简单的样式,粗略装饰了几根花纹,一瞧便知是个不善制钗的新手做的,工艺很笨拙。
风临将发簪旋转,见反面被人刻上四个小字,歪歪扭扭,细细一看,见是“平安喜乐”四字,不由得一笑。
皇夫见她久不回话,又问道:“捡出来么?”
风临嘴角微扬,抬手将发簪往头上胡乱一插,道:“留着吧。”
又理了许久,皇夫见着了风依云的礼单,上面明显是稚童笔记,写着:“纸鸢十八件,皮影人一套。”他忍不住拿着礼单对风临笑道:“这孩子准是自己喜欢这些,才一股脑送你。”
风临瞧了瞧礼单,又跑去翻出来看了看,见那纸鸢高高地堆了一堆,样式各异,心中泛起了异样滋味,嘟囔道:“他喜欢这些么,可从没见宫中有人放过……”
子丞相送了一套云锦牡丹五凤袍,织金绣华,袖扣衣扣均为宝石,一拿出来,便映得一阵辉光,灿灿耀耀,风临孩子心性,拿起来比划许久。
风恪则送了一尊翡翠香炉,精致美丽。只是风临自觉毛手毛脚,怕碎了这美物,命人小心收好,待用时再取。
父女二人忙忙碌碌,如此理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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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慈安宫内厅烛火通明,一线香烟盘旋而上,悠悠飘向高梁。
皇太夫散着发倚在美人榻上,挥手止了一旁秋红喂来的药汤,掩唇道:“行了行了……再喝上几口,今夜便不用睡了。”
秋红无奈一笑:“您真是……这良药苦口,按时按量饮了,病才好的快嘛。”
“哼,今夜便罢了吧,本宫心中不大痛快,再喝这些苦汤水,夜里非哭出来不可!”皇太夫索性将头扭到一边去。
秋红无可奈何,将药碗放置一旁小桌,回首示意众侍退下,尔后宽慰皇太夫道:“您何必这样说,萧语公子的事陛下不都允了么?您一发话,连那熙春宫也拨给了咱们萧语公子,这说明陛下还是顾念着您的……”
皇太夫不屑道:“这便叫顾念了?不说还好,一说本宫气便不打一处来!去岁那纪、许两位郎君也是本宫荐进宫来的,结果她只封了个侍君便搁置一旁,连理都未曾理过,转头便去宠幸了那个出身卑贱的内侍卫氏!
这还不算,每逢本宫点她几句,她总是装傻充楞,先在那应酬一番,转头便去了卫氏那里,连本宫命她备的赏赐,她也回回备了双份的送与卫氏,这不是在打本宫的脸吗!”
秋红赶忙劝道:“您勿要动气,别伤了金体。”
皇太夫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道:“本宫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心里打算着什么,可她自负聪明,便以为事事能尽如意……纵一时失了东宫先机,那也不怕,她还年轻,难道不会再生?”
秋红抬眼望他,他轻轻一笑:“她既然冷待纪许,本宫便送个忽视不得的本家贵子来;她既然宝贝与那皇夫所出的长女,本宫便等她的下一胎皇女。
太女风头正盛,本宫不触她的锋芒,只专心于帝夫之间,只要多造龃龉,稍加挑拨,他们自然就有了嫌隙,只要有了嫌隙,便有可乘之机。”
说到此处,皇太夫不由得得意一笑:“皇帝的下一胎不管有没有吕氏的血脉都不要紧,只要不是皇夫的便可。届时令箫语抚养,我们再细细打算着,来日方长,怎知无可图之机?
到那时,再将本宫的孩儿接回来,连同本宫的亲孙儿一起聚在宫中,才真正叫天伦之乐……”
说到孩子,皇太夫似是触动心结,不由得喃喃唤起独女的名字:“阿祺……唉……我的阿祺,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三个月未来信了,也不知送去的鹿茸膏她吃着怎样……她在那个苦地捱了整整十年,十年……我连她的样子都快记不得了……”
话至此处,他大为感伤,竟红了眼眶,哽咽难语。
秋红也有泪意,起身轻拍皇太夫的背以示安慰,不忍道:“您千万不要太伤怀了,好歹顾惜自己,咱们礼王殿下还在等着和您团聚呢……”
皇太夫抽帕拭泪,说不出话,只把手与秋红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