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府,观云寺。
天色晦暗,乌云低垂。
高台之上,五色幡旗竖起,迎风猎猎。自下而上望去,台顶飘渺,似与天际相接。
一鼎巨大青铜香炉置于高处,三支香柱如轮彀般粗细,向空中袅袅吐着烟气。
高台一侧,鼓声大作,号角齐鸣。
祭师身着五色羽衣,周身以薜荔、女罗、石兰等物装扮,头带羽冠,冠上插翎,在高台之上舞之蹈之,口中念念有辞:“雷填填兮雨冥冥,龙乘驾兮神雨灵。风飒飒兮云漠漠,凤之至兮天地合。”
少顷,皇后身着深青色五彩翟衣,头带九龙四凤冠,插十二株金花,腰间系白玉佩,身披大绶,小绶,盛装出现在高台之上。
皇后对着东南西北四方各拜了三下,然后三跪九叩,群臣随行皆行三跪九叩之礼,随后献祭礼,首先献玉、帛,亚献肉,终献爵。礼毕,司祝官宣读祝文:
“大德盛隆,万世清明;宏彰仪举,敬拜躬行。……”
群臣再呼,声音响彻云宵。
这天傍晚,天空黑云滚滚,电闪雷鸣。经历数天的小雨淅沥,此时终成瓢泼之势从天而降。
此雨波及数十县府,惠及百姓百万之众。
沈家村中,沈非烟立于门前,望着大雨如注,竟心生今昔之感,心道:“这雨上一次见到大约是半年前了吧。”
夜深人静,外面雨声渐止。
益州府衙之内。皇后坐于榻上,手中握着那半阙《临江仙》,暗自伤神。
忽然“啪嗒”一声,好似有一物自上而下掉落,声音极其轻微。
皇后惊觉,抬头望向屋顶,不见有何异常,又四处张望,只见脚边地上有一块小小石子,绝不似此屋内原物。
“何人!”皇后低声询问。
无人应答。
皇后起身,在室内徘徊,复坐下。
又是“啪嗒”一声。
皇后寻声望去,只见一枚小小玉佩赫然在目。
皇后大惊,快步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玉佩,只见那玉佩之上写一“景”字。
“景瑜!鸿邺!”她将玉佩攥于掌中,四处张望,低声呼唤:“鸿邺!是你吗?你在哪里?在哪里?母后在这里!你快出来呀!”
屋顶之上传来悉索之声。只见一块瓦片被掀开,又一块瓦片被掀开。屋顶之上现出一个人影来。
此人头带斗笠,身披蓑衣,一幅渔人打扮。
皇后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鸿邺!”皇后呼唤。
肖景瑜飞身落下,身影如惊鸿游龙。
他掀去斗笠,解下蓑衣。
皇后扑上去,紧紧抱住他。“鸿邺!真的是你吗?是你吗?”皇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后!”母子四目相对,肖景瑜轻声呼唤。“是我!母后!我是鸿邺!”
“鸿邺,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是在做梦吗?……”皇后抚摸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不是做梦,母后,我来看你了!”肖景瑜眸中也有泪光闪动。
皇后抱住太子哭泣,良久。肖景瑜搀扶母亲坐下。
皇后想起有许多事情自己懵懂不能理解,遂问道:“你从何处来?这些日子又在哪里?为何知道我在此地?这半阙《临江仙》是否为你所写?”她拿起那张已珍藏许久的纸张,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母后。”肖景瑜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然后微笑的看向母亲。“您此番来益州府确是我所为。皇宫危险我无法前往,只有想此下策,与母亲见上一面,为的是让您知道我现在很安全,以免母后您为我挂心。”
“何来下策之言?”皇后一把握住肖景瑜的手。“我为我儿赴汤蹈火亦可,来一趟益州府又有可难?况且宫中窒息如牢笼,出来见见这天地辽阔,也是好的。”
“母后圣明!母后此番来益州府祈雨,所经之地,百姓夹道呼千岁。如今祈雨成功,数十州府普降甘霖,此为母后一大功也。母后有所不知,百姓在外都说当今皇后体恤百姓,为民纾困,是当朝圣母娘娘。”
“唉!”皇后眼眸低垂,叹道:“不出宫一趟,不知这天地之大,亦不知民间尚有如此疾苦。这一路来,我看见路边逃难人群拖家带口、衣衫褴褛,老人幼童沿街乞讨,不知怎的,看见他们我就想起皇儿你,我怕你也……如此……。”皇后哽咽一下,接着道:“见他们如此艰难,我终不能忍心,于是我将随身携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散与他们,可是我也没想到灾民如此之多,我救得了一个,救得了十个,却救不了成百上千,我终究力不能及……”
“母亲不必自责。”肖景瑜转身单膝跪在母亲身侧。“如今您祈雨成功,也是尽一人之力救了万民。母后回宫后可让父皇做三件事情:一、开仓放粮;二、免去灾区三年赋税;三、以工代赈,新修水利,以防下次旱情。第一件事是解决当务之急。第二件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第三件事,可以让无业灾民有事可做。此三件事相辅相成百姓可得以安居乐业,是为长久之计。”
“我儿竟能有如此言论!”皇后眼眸中泪光闪动,面露惊喜之色。她双手扶起肖景瑜,让他重新坐下,说道:“我儿见识比往日在宫中似又增益良多。这些日子你究竟身在何处?莫非有高人相助?”
肖景瑜犹豫了一下,说道:“并非孩儿隐瞒。孩儿的下落母后无需知晓详情,如此或许更好。母后只需知道孩儿在一处十分隐秘之所,非常安全。母后千万放心!别人不会找到我。”
皇后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说道:“也好!鸿儿你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安全,你的秘密不用都告诉母后。只是你从未离开过皇宫,从未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外面情况复杂,人心叵测,你孤身在外,我终究挂心,”
“母后,今后切不可如此,孩儿不在身边,你自己应当保重身体,终有一日,孩儿会回到宫中,那时一切终会拨云见日。母后需为孩儿好自珍重!”他想了想又问道:“母后,父皇他近来可有为难你?”
“没有!”皇后急忙说道。“此次来益州府还是得你父皇恩准。他还说……还说会让你回去的。”皇后看着肖景瑜,眼神柔和。“你父皇,他只是被身边佞臣所惑。你父皇,他并没有想害你的意思,他其实……其实……很孤独……他无人可信,身边却不能没有人,他……他……”皇后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肖景瑜心中感叹一声,母后怕是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会不为父皇着想吧。“我是问,父皇对你如何?这些日子父皇可有为难于你?你在宫中有没有受苦?”他再次问道。
“对我?”皇后望着肖景瑜,目光茫然。“你父皇对我有礼有节,我们一向相敬如宾。”她沉默了片刻,说道:“皇宫之中,有礼有节已是最好,恩宠最大,莫过于此;若说有情有义,不过镜花水月,皆是虚妄。这一切我早已看透。”
肖景瑜沉默。礼节、情义,二者是必需取舍的吗?片刻之后他又问:“舅舅呢?父皇有没有说何时让他出狱?”
皇后蹙眉,说道:“此事你父皇一直三缄其口,我也不敢多问。只听说朝廷之中有大臣敢于为你舅舅直言进谏,民间亦有义士为你舅舅奔走喊冤。你父皇已将他的案子搁置了下来。我想待你父皇消了气,你舅舅可能就有望洗涮罪名。”
“那淑妃、三皇子他们呢?最近有没有刁难你?”
“淑妃,你是知道的。她一直都是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后宫之中,就她的家族势力最大,其她人难免受她欺负,被她牵制。她有一个三皇子鸿晟还不够,她也自知年纪大了,几个月前,她又将族中一女子带至宫中引起皇上注意,那姑娘据说是她表妹,才17岁,进宫三月就被封妃位,封号宸妃。宸妃,这个封号并不常见……”
……
皇后语气幽幽,娓娓道来。
窗外雨打芭蕉,传来“啪答啪答”的声音。
屋内灯烛闪耀,发出“噼啦”之声。皇后拿起一只小剪刀,想要剪去燃尽的灯花。肖景瑜接过剪刀,说了声:“我来。”
“母亲在宫中需韬光养晦,不要与淑妃一党正面对峙。”肖景瑜看着那烛花说道。“自古远离党争者可得久。我在外面很好。我此次出宫,知晓世间疾苦,了解民生民情,不似在宫中眼高手低,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皇后欣慰点头。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晨光微熹,黑暗中透出光亮来。
肖景瑜起身要走,皇后也起身拉住他。
“你究竟身在何处,你即不愿说,母后便不细问。只希望你身边之人好生待你,我儿宅心仁厚,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我也会日日烧香,求菩萨保佑我儿平安。他日我母子重逢,本宫定会去还菩萨一个金身,也会给今日庇佑你之人世代荣耀。”
肖景瑜望着母亲,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沈家村,沈非烟的农家乐。
屋后,原本干涸的水塘也积了雨水,传来青蛙“咕呱”的叫声。
沈非烟将噼啦作响的灯烛剪掉,望向窗外,她想起一首诗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很美,好像是在思念一个人。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思念谁,除了至亲,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前世没有;今生,他怕是也还没有出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