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以退为进
阿里王子率军狂飚急驰。肆无忌惮,这倒不是因为他如何狂妄,而是当时那个年代,受限于兵员素质和指挥系统上传下达的效率等客观因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追击敌军都是稳cāo胜券。不管敌人是一败涂地还是主动撤退,只要强敌仍有反扑之力,这种情况下令旗一展,全军撤退,就是再出sè的将领也无法完美地调动军队,让他们在撤退中尚能保持旺盛的斗志,有条不紊地进行反击。
如果是夜间撤退,那么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多了,指挥系统几乎会陷于瘫痪,如果部队在撤退中被追及,这种情况下与强敌交锋,便已注定了失败,再加上主帅遇刺群龙无首,那么就算溃逃的一方有百万大军,在兵力相差悬殊的追兵面前也注定是一败涂地。
所以阿里王子毫无顾忌,当他追上杨浩正趁夜疾退的大军时,兴奋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攥住手中弯刀,大喝道:“冲过去,杀光他们!”
正向东方急急赶路的夏州军听到他们的马蹄声时已匆匆停下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势,这时如龙的火把已出现在沙丘上,薄弱的防御阵形显然无法阻挡甘州大军,他们匆忙间后阵变前阵布置而成的防线迅速被撕开一道口子,回纥兵悍然冲了进去,继续扩大突破口,制造着更大的杀伤和混乱。
夏州军士兵自然知道今晚这次突然撤军的真正目的所在,所以军心士气全无影响,尽管如此,急行军过程中突然停下来变化防御阵形,各部无法协调作战,默契配合,阿里王子的人马成功地突进敌阵,像一柄尖刀般向前刺去。
这时两侧沙漠中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兵马,悄然向他们掩杀过来。两侧突兀出现的兵马既不喊也不叫,更不高举火把,他们的马蹄声也被现场的人喊马嘶声掩盖住了,如果这时有人注意到两侧的情形,他们会发现,正有一张遮天蔽地的大地毯,悄然向这里铺来,一寸寸地将沙漠的颜sè改变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两侧突然杀出的兵马,因为随着那大军而来的还有冲宵而起的沙尘,沙尘高高扬起。将天上明亮的星辰都遮蔽了,一时间就像是有一个沙漠魔怪突然把星光月sè都吞噬了,幸好在双方混战的地方还有回纥追兵高举的火把以及被追及的夏州兵匆匆燃起的火把。
于是,这火把就成了沙漠中唯一的光明,而双方的士兵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回纥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些本来扮演猎手的人突然变成了被猎杀的对象,惊惶失措间慌忙迎战,却已被两侧掩杀上来的人马截成了数段。摸上来的夏州兵既无旗帜,也无号角,既不大声喊杀,也不需要指挥调度,尽管奇袭在战争中常常发挥巨大的作用,但是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你只需要速度和勇气,只需要不断地向前冲,只需要你比对方更能砍人。
从两侧扑上来的夏州兵拿的就是最适合用来砍人的刀,一柄柄钢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在火光中映出一道道电弧,随着一道道电光的乍现与消逝。便会响起“噗噗”入肉的沉闷响声,铿锵交击的兵刃相撞声,嘶杀呐喊的惨叫声,还有马儿希聿聿的长嘶声……
持刀者凶猛砍杀,当者披靡!好一阵凶猛狠辣的血屠!好一场雷霆万钧的突袭!
正冲杀在前的阿里王子忽然发觉后阵的嘶杀声甚嚣尘上,竟比他这里更加惨烈,阿里王子匆忙回头一看,马上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是一个陷阱!
一俟弄清楚了这一点,阿里王子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他马上就想到了突围,可是……他冲的太深入夏军阵中了,后面的人马已被切断,前面的敌军正反扑回来,而左右两翼,黑压压的根本看不到有多少敌军。
当敌军汹涌而至,将他像一朵浪花般地湮没在大海中时,阿里王子忽然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老话: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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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伤亡……”
“告诉我敌军的伤亡数字!”
木魁匆匆赶到唐焰焰面前,刚刚开口说话,便被打断。
木魁顿了一顿道:“详细数字还在统计之中,根据现在的粗略估计,敌军死九千余人,伤俘一万五千余人。”死与俘的比例如此接近,可见这场伏击战打得如何惨烈。
唐焰焰皱了皱眉:“甘州城几乎可以说是全民皆兵,骑shè之人至少有七万人,如果只是守城的话,能控弦足矣,这样的话兵力还要高于这个数字,也就是说,这场诱蛇出洞的伏击战。我们只消灭了三分之一的敌人?”
木魁道:“夫人,并非士卒们畏敌不前,一场夜战,能歼灭三成敌军,这战绩已是十分难得了。夜战,尽管咱们占了先机,却也易于敌军四散脱逃,所以击溃他们容易,想要全歼,却大不容易。”
唐焰焰叹了口气,担心地说道:“木将军,我不是责怪将士不肯用命,只是……这样的战果并不理想啊,如果我们马上回师,再困甘州城,凭着城中现存的兵力,还是一样不能尽快把它打下来,可时间不等人呐。”
木魁道:“不能一战功成,那也是没有办法,昔rì李光睿数度拥兵西进,战果还不及咱们一半显赫呢,这一仗打下来,已足以威慑西域诸部了。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太尉命令回师的军令已经下达,咱们得尽快回师凉州才是。”
一直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的阿古丽王妃因为这一场大战,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了,这时听到木魁的这句话,她的娇躯不由一震:“太尉下令尽快回师凉州?他们的粮草果然不济了啊!我没有猜错,如果再捱下去,他们一定先行撤军,我们根本不必四散突围,根本不必主动出击啊!”
阿古丽在心里面呐喊着,恨不得马上冲到夜落纥面前。叫他睁大他的狗眼看清楚,到底是他的宝贝儿子英明,还是她阿古丽聪慧。
唐焰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是啊,甘州城守军已被消灭三分之一,只要再给咱们点时间,困上它一段时间,甘州必然到手。可惜!朝廷为了吞并我们,居然勾结赤忠反了府州,又嫁祸给我们,使得我们百口莫辩,如今朝廷大军已兵临城下,而太尉却正从瓜州撤军,也不知几时才能赶到,我们只好先行回援了。如果回去迟了,根基有失,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什么?宋国对麟府二州下手了,而且嫁祸杨浩,进逼夏州?”
阿古丽的芳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只听唐焰焰断然道:“不能再等了,咱们马上赶去凉州,稍做休整,立即驰援夏州。不过……甘州回纥会不会继续追来?”
木魁道:“夫人放心,咱们撤退不远,他敢出城追击,如今他们中了埋伏,此刻甘州城势必四城紧闭,枕戈待旦,生怕咱们再打回去,哪里还敢出兵。我们现在立刻行军,等到天亮时,和他们距离已经拉开,夜落纥绝不敢jīng锐尽出,以虚甘州的。太尉那边随时可能回师,他若敢远出甘州,不怕被太尉抄了老巢么?”
唐焰焰赞道:“木将军所言大有道理,好。马上整肃军队,半个时辰之后,急驰凉州。”
“遵命!”
这时龙灵儿提着剑跑来,急急说道:“夫人,有一个回纥人先是混在死尸堆里,后又趁人不备夺马而去,有回纥俘兵辨认,那人是回纥大王子阿里。”
唐焰焰耸然动容:“当真?可已使人去追?”
“已经派人去追了,不过大战刚刚结束,到处都在收集尸体,救治伤兵,拘押俘虏,黑夜之中,谁也没有料到策马之驰的人竟是回纥余孽,这时还不知追不追得上。”
唐焰焰道:“原来领兵追击的竟是回纥王子,可恨,追!一定要捉到他!”
木魁提醒道:“夫人,救兵如救火,我们不能在此久耽!”
唐焰焰咬了咬牙道:“大军多等半个时辰,若无结果再行上路。”说着急急向前走去,边走边道:“俘虏全部带走,说不定其中还有甘州回纥的甚么重要人物。”
站在一边的阿古丽机jǐng地四下瞅瞅,慢悠悠地踱了开去,一队押着俘虏的士卒匆匆从身边走过,阿古丽向外让了让,这队士兵阻断了别人视线的片刻功夫,阿古丽从地上急忙捡起一件弃甲和头盔穿戴起来,急行几步,已然没入影影憧憧阵形散乱的兵马之中。
唐焰焰和龙灵儿在一处沙丘上站住了,龙鸣儿自后面匆匆赶过来,抱拳道:“夫人,她果然逃了。”
唐焰焰点点头,回首对龙灵儿道:“怎么没按咱们约好的言辞说话引我离开,以便给她制造机会?亏得我反应快,要不然还真信了你。”
龙灵儿苦笑道:“夫人,灵儿没有说谎,真的有人冒充死尸,夺马而去,经俘虏辨认,说那人就是阿里王子。”
唐焰焰一怔,失声道:“竟然是真的?果真派人去追了?”
“是。”
唐焰焰远近看看,到处一片散乱,都是走来走去打扫战场的兵丁,火把如翰空星海,这种情形下突然有一人策骑急走,身边的人怕是问也不问,想要把他抓回来谈何容。
唐焰焰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想抓他回来,很难,可惜了……”
龙灵儿安慰道:“如果抓不回来,那便算他命大,反正无碍于大局,夫人何必放在心上。”
唐焰焰瞟了她一眼,微笑赞道:“你的计策很好,如果真能奏效,太尉面前,你便立下了一桩大大的功劳。”
原来,甘州存粮殆尽之后,夜落纥几次三番尝试突围,有那落在唐焰焰手中的回纥兵受刑不过,招出了夜落纥意yù突围的打算,唐焰焰听了非常担心,如果夜落纥真的逃了,茫茫大漠、漫漫草原,那时再想歼灭他可就难了。
打蛇不死反被咬,放虎归山害自家,到那时甘州回纥百姓不会臣服于杨浩麾下,夜落纥更有可能勾结陇右吐蕃,随时卷土重来。
有鉴于此,杨浩得到唐焰焰传报的消息后,回复说要她不惜一切羁绊住夜落纥候他回师,否则的话夜落纥一旦突围逃脱,得了这座空城并没有多大用处,真正重要的是人,是三十万甘州回纥,如果不能收降他们,河西走廊就会陡增三十万yīn魂不散的游击队,那时杨浩真要深陷河西走廊的战争泥沼了。
然而以唐焰焰手中的兵力,分兵围困偌大的一座城池,想要阻拦夜落纥弃城而逃着实不易,唐焰焰几度召集将领们议事,都没有想出一个确保夜落纥不会逃脱的办法,与此同时夜落纥进行试探xìng突围做战的频率越来越高,形势十分急迫。
这时被杨浩“发配”到甘州营中的龙灵儿为唐焰焰献了一计,她分析说:如果逼急了夜落纥,真的促使他不计牺牲弃城而逃,以目前部署在甘州外围的兵力是困不住他的,而夜落纥如今已经急了,太尉又不知何时才能解决沙瓜二州,这样的话,不如主动放弃甘州,撤回凉州,对甘州的回纥人放出朝廷攻击麟府两州的消息,做出被迫回援的假像,反正这消息再过几天一定会传入他们的耳中,正可加以利用。
外敌一退,就算甘州寸米皆无,夜落纥也不致于弃城逃荒了,他只会尽量从在外游牧的部落中征调粮米肉食以解决甘州粮荒。而唐焰焰退兵凉州之后,可以暂且在那里休整,做出准备驰援麟府的姿态,但是并不真的上路,等杨浩解决了沙瓜两州,胜利回师的时候,再通知焰焰,南北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兵困甘州。如此围而不攻,主动撤兵,再度围困,就算他夜落纥的神经是钢丝做的,这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也得崩溃掉。
唐焰焰把龙灵儿如此设计的理由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呈报杨浩,杨浩汇集诸将,尤其注意听取了新降不久,熟悉甘州情形的将领们的意见,便同意了这一计划。
唐焰焰与木魁等人正在商议如何主动退兵,并且技巧地把退兵的理由传到夜落纥耳中,夜落纥便施出了献美乞降之计,唐焰焰初还半信半疑,等到阿古丽王妃动手行刺,明白了夜落纥的图谋,唐焰焰便知道行刺失败的消息一传回去,夜落纥必然马上大举突围。
于是她将计就计,来了个引蛇出洞,如果能一举消灭夜落纥主力,也就不必大军往返了。不过战斗结果并不十分理想,仍得按原定计划撤回凉州,这时如何把假撤军后“真”撤军的原由透露给夜落纥,且不让他生起疑心,却成了一个难题,这样重大的消息,总不能随便逃回一个士卒都恰巧能够听到吧?
龙家是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被迫投降的,龙灵儿经历过这样的心境变化,所以对同样“被迫投降”的阿古丽王妃是真心投降还是虚与委蛇,远比旁人看的清楚,她根本不相信这匹舛傲不驯的牝马会这样痛快地投降,便又献计:大家一起在阿古丽王妃面前演一出戏,给她制造机会逃脱,回纥王妃亲自送回去的情报,必能安抚夜落纥,让他踏踏实实地守在甘州城。
龙灵儿谦逊地道:“肃州与甘州最近,身畔有此强敌,怎么不加小心,所以我龙家每天都在研究甘州,都在琢磨夜落纥这个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是因为灵儿了解甘州,了解夜落纥的xìng情脾气,却也算不得甚么的,倒是夫人您,能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地利用了行刺之计,让夜落纥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灵儿真是由衷的钦佩。”
唐焰焰嘻嘻笑道:“好甜的一张嘴儿,你们龙家连一个女子都智计百出,也算得上人才济济了。”
龙灵儿更加谦卑:“有人才,也要有实力,才有壮志得酬的机会,龙家已诚心归顺,今后还请夫人多多扶持。”
唐焰焰微笑道:“这话么,你何不等到庆功的时候亲自对太尉说呢,经此一事,太尉一定会对你辞目相看的。”
龙灵儿泫然道:“夫人,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家的女儿愿意被当成礼物般送来送去呢?都是家父一时糊涂,才想出这样拙劣的法儿贻笑方家,其实杨太尉英明神武,志怀大志,与女sè讨好,反会被太尉看轻了,龙家循规蹈矩、认真做事,总会得到太尉青睐的。”
唐焰焰妙目流盼,嫣然道:“那么……如果我家官人真的是一个好sè之徒呢?”
龙灵儿心中一跳,略一犹豫,决定在她面前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为妙,便道:“那样的话,灵儿与众姐妹,为了龙家满门,便服侍于太尉和夫人身前,也是心甘情愿的。”
唐焰焰故作惊讶道:“那样一个人,你愿意委身于他?”
龙灵儿扮出一副可怜模样,幽幽地道:“灵儿是降臣之女,哪有资格说一声愿意或是不愿意,不过是为了父兄前程,一门安危,主上好sè,献之以sè;主上重才,示之以才罢了。”
唐焰焰含笑道:“这么说,你是投其所好了?”
龙灵儿道:“是,世上几人,不喜别人投其所好呢?龙家的兴亡,都在太尉一念之间,自然要看太尉脸sè行事。其实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方霸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些什么样的事,汇聚到他身边的就会是些什么人,这些人就会喜欢做些同样的事,这本就取舍于主上的喜好。灵儿看太尉身边,文官清廉能干,武将勇猛善战,焰夫人又是这般文武双全的贤内助,就知道家父用错了法子,看低太尉了。”
唐焰焰笑道:“好一个可人儿,允文允武,生得俊俏,又这般能言会道,我若是个男子,都要对你心生怜爱了。嘿嘿……,你这番立了大功,确也显出了你的才能,等太尉回来后,我举荐你去银州做个长史兼参议如何,掌理银州的是李一德和柯镇恶,正缺一个贤才辅佐。”
龙灵儿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一个女孩儿家,也能……做官么?”
唐焰焰道:“怎么不能?杨太尉治下,并不禁止女儿家抛头露面做事情的,也不禁止女子科举、入仕,现在节帅治下就有些女官的,只不过做到长史参议这么高级别的以前还不曾有过。”
龙灵儿赞佩地道:“太尉行事,当真是不同常人,女子……竟也可以在官衙做事。”
唐焰焰笑道:“那是自然,我们杨家的女人,如今也在节帅府里担着几个要职呢,不过太尉说他的女眷在官府任职弊病太多,正打算一统河西之后,就取消我们在军政两界所担任的职位,不过其他人任职却没关系,太尉只看才学,不分男女的。”
“喔……,啊!多谢夫人赏识。”
唐焰焰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好,等麟府危机解决,我便为你举荐”说罢,唐焰焰便转身离去。
龙鸣儿马上跑到龙灵儿身边,兴奋地道:“姐姐,夫人要让你做长史参议?哇!姐姐一个女儿家,居然可以做官,还能做这么大的官,看来夫人真是很赏识你呢。”
龙鸣儿就是那个身材最为娇小玲珑的龙家女孩,年纪也是最小。龙灵儿瞄着唐焰焰的背影,脸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夫人未必是赏识我啊,傻妹妹,我看她是怕太尉赏识我才对。”
龙鸣儿眨眨眼,讶然道:“这话怎么说?”
龙灵儿叹道:“亏得太尉的地盘只有这么大,要是南诏国也是太尉的天下,你的灵儿姐姐就要被发配到南诏去,让你一辈子也看不到喽。”
“啊?”
龙鸣儿看着龙灵儿姗姗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