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犹如墨水打翻缸,层层晕染。
死寂的帝王寝宫随着帝王转醒,迎来人气,大内侍小心伺候帝王进食,末了道:“陛下,药浴已经备上了。”
嘉帝轻掀眼皮,透着有气无力的死败,他被搀扶着入浴盆,大半身体没入药汤,浓重药味直蹿鼻尖,令人作呕。
嘉帝皱了皱眉,随后又渐渐松展,终归是有些不大高兴,不过今日小太监按揉舒适,令他心情好了些。
嘉帝昏昏欲睡,期间加了两次药汤,朦胧水雾氤氲,嘉帝恍惚睁眼,隐约瞧见一张熟悉人面,张口欲唤,可他实在太舒服,困意绕上颅间。
他再醒来已是傍晚黄昏,大内侍伺候帝王进食,临离去却听帝王道:“上午那会儿,朕似乎看见元文了,但元文故去多年,那只能是与元文相似的蕴儿。”
大内侍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在地上,口呼“圣上恕罪”。眨眼间,殿内传来脚步声,隔间的少年听见动静跑了来,看见龙床上神情平静的帝王,少年抿了抿唇,跪在跟前。
嘉帝便问他:“来了几日?如何来的?”
杜长兰猜测无错,病中的嘉帝多疑狠辣远胜过往,一丁点儿不妥的痕迹都会触发他的怒意。
若非虞蕴是孙辈,若非虞蕴未长成,未成气候,恐怕此刻嘉帝都会对他起杀意了。
在嘉帝近乎审视的目光下,少年忍不住瑟缩,而后垂首恭敬道:“回皇祖父,孙儿是昨儿下午来的。”
他磕了一个头:“先时皇祖父染疫,孙儿心中便焦急,往宫里递了几回牌子求见都被驳回,后迟迟不得宫内动静,焦急更甚,这才死缠烂打央求三皇叔带我进宫。”
顿了顿,虞蕴又道:“不拘是三皇叔,为皇祖父治病的太医,还是大内侍他们,都是孙儿剖析自己曾染过疫病又转好,比一般人多几分经验。他们又心急,权衡再三才允了孙儿。”
大内侍面色不显,心中却很是惊讶,不敢相信虞蕴说到做到,真将所有罪责揽了去,尽量不牵连他们。大内侍见多了主子往奴才身上推责的,第一次见虞蕴这般,心情复杂之余也为虞蕴担忧。
内殿寂静无声,嘉帝的目光犹如一把尺,在衡量少年所言。而从始至终,少年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犹如悬崖峭壁生出的一株松,自有坚韧。
嘉帝枕着靠枕,眸中的狠厉渐渐退下,大内侍能觉出的东西,嘉帝自然也听的出:倒是个有担当的。
但嘉帝面上仍是严肃,“你可知帝王病中,私自闯入有谋害夺位之嫌?”
少年茫然抬首,他一双明亮黑眸,仿佛映出所有不堪。
只这一个神情,便胜过无数解释。
人的下意识反应是不会骗人的,那双眼如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澄净。况且蕴哥儿才十五,平日里只晓得念书,他哪里懂这些?或许这个孩子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嘉帝心中忍不住想到。
虞蕴挠了挠脸,比起惶恐更多是不解,他开口道:“皇祖父,孙儿没这么想。”
非常干瘪苍白的一句话,听在嘉帝耳中却完全
不一样:蕴儿被质问也这般坦荡磊落。
帝王之下,众人祸福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嘉帝唇角微扬,于病中多日罕见露出一个笑,朝虞蕴招手:“皇祖父明白,别跪着了,过?*?*??()?()”
虞蕴点点头,大大方方在床沿站定,默了默,他偷瞧嘉帝一眼,试探着在床沿坐下,这番举动又逗得嘉帝笑出声。
大内侍见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才惊觉后背濡湿一片。他出了殿门被秋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他这番也不知是赌对了还是错了。
先时三皇子塞人,大内侍原是不允,嘉帝明令,非有圣谕不得进殿。若他但敢放人,轻则疏忽职守,重则丧命。但虞蕴拿出曾染疫又转好的说辞,令大内侍意动。
虞蕴又保证不会央及他,大内侍却是不怎么信。
但大内侍心中却由此生起一个想法,他曾隐晦向太医打听过,太医道陛下上了年岁,前几年摔了一跤,那时能养好已是幸运,如今又染瘟疫,纵使这次好了,恐怕精力大不如前。
天子的身体状况,众人心知肚明,只怕此一事后,几位皇子越发不安分了。往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一不小心被卷进去才真的大祸临头。半点转机也无。
大内侍想着此时退下,虞蕴只是皇孙,又有正当借口,纵使之后嘉帝追究,他再扮可怜哭求,多年辛苦顶着,大内侍有九成把握嘉帝不会要他的命,顶多是撵了他,他也光明正大离宫。
大内侍已经在别处置好了宅院,这些年敛的宝贝够他花用三辈子,他才五十有五,之后还能逍遥好些年,他要寻些乞儿,挑如他意的带在身边养,安安稳稳终老。再不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了。
但圣上似乎不怪罪蕴殿下,反而更加喜爱。大内侍自然能在宫里待着,离他出宫养老又远了。
小半个时辰后,虞蕴从殿内而出,叮嘱众人好生照看,他径直
去了偏殿歇息。
殿门合上的那一刻,虞蕴浑身一软,背靠大门缓缓滑落。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被皇祖父责问时,他心中也十分害怕,跟他犯错了在“他爹()?()”
面前撒娇讨饶完全不一样。
那个“抬首装傻()?()”
的神情也是他昨日入睡前想的,因为他无法自然的说出其他借口,但有破绽就全作废了。不若以简应繁。
现下来看,确是过关了。
虞蕴仰首阖目,颤声吐出一口气,泄露一丝心底情绪。
不多时,周身觉出寒意,原是他贴身衣衫都被汗湿,被秋风一撩,恍若浸入寒水中。
是夜,虞蕴入宫的消息传开,杜长兰闻言,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他自是各种结果都考量了,也想过虞蕴此举会引帝王忌惮。
但还是那句话,虞蕴年少,不成气候,是虞蕴的弱势,也是虞蕴的优势。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嘉帝将虞蕴撵出宫,让其他皇子皇孙看笑话,但这算不得什么。
至少全了少年的一片心,也让少年更加看清帝王冷漠,令众人看低虞蕴,他们之后谋划也少阻力。
若成功了,便是现在这般,得帝王另眼相待。()?()
用最小的代价去谋取心中之事,几乎可以说是无本买卖了,且这事旁人还学不来。()?()
无论是虞蕴年少,还是染疫转好,又与故去多年的元文太子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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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该虞蕴走这一趟。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诸位皇子龙孙府中又清出不少碎瓷。
三皇子府气氛微妙,正院屋内,几位皇孙皇孙女问安后并未离去,三皇子妃也欲言又止。
三皇子诧异,“你们这是作甚?”
四皇孙乃三皇子长子,他看着父亲,抿了抿唇还是问出心中疑惑:“父亲,我们是您亲子,您为何帮虞蕴都不愿意帮我们。”
有四皇孙开口,便如打开众人的话匣子,三皇子妃双目含泪,揽着自己的女儿幽怨道:“府内庶出子女也就罢了,怎的你亲生的嫡出子女还比不上一个半路认来的侄子。”
三皇子面皮微颤,张口欲言,四皇孙又道:“皇祖父染疫已经好几日,太医院应是扼制住病情,此刻进宫侍疾,儿子们也并不染疫。”
念及此,四皇孙心中大恨,虞蕴真是狡诈。经此一事,皇祖父肯定更加看重虞蕴。
可恨!
三皇子有些恍惚,妻子幽怨哭泣,儿女们心有不甘,但三皇子心中也是无奈。
“你们当父皇是那么好靠近的?先时我被召进宫,父皇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二皇兄。”
三皇子妃哭声一顿,四皇孙也有些诧异,“怎么会?二皇伯是皇祖父属意的继承人。”
“子不言父。”三皇子下意识看向屋门处,见门窗紧闭,心里还是止不住心虚:“总之,父皇心思难测。”
若非蕴哥儿对他死缠烂打,又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三皇子府,他也不会应。
但若他的儿女也一心进宫,三皇子未必舍得。且他直觉他的儿子进宫,父皇未必肯接纳。
三皇子府还算妥当处理此事,九皇子府此刻才是闹翻了天。
九皇子妃在正院又哭又闹,毫无皇子妃仪态,九皇子被她哭的心烦意乱,砸了手边茶盏。
嘭的一声响,屋内静了。九皇子妃睁着眼,眼眶通红,眼里的泪水打着转迟迟不敢落,颇为可怜。
九皇子又心软了,他干咳一声,揽过九皇子妃轻声宽慰。
屋内响起呜咽哭声,“殿下,上苍不长眼,它不长眼啊。”
她的娘家兄弟死在虞蕴手中,她本以为此生无法报仇,没想到却让那小畜生染了鼠疫。可是一转眼小畜生又好了,还借此事进宫侍疾,笼络了天子。
“……什么好事都落在他身上,为何如此不公啊………”九皇子妃趴在丈夫怀里嚎啕大哭,九皇子也不是滋味。
是啊,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虞蕴给占了…
少顷,九皇子妃仰首:“难道【他】是天命之子不成。”
“屁的天命之子”,九皇子骤然驳斥,他神情狰狞,太阳穴爆出条条青筋,双眸因愤怒而亮的逼人。
九皇子妃猝不及防被骇住,哆哆嗦嗦打了一个哭嗝。
九皇子看向她:“一个毛头小子,也敢称天命。上一次是他运气好,既然他喜欢跟瘟疫作伴,本殿就成全他。”
九皇子妃低下头去,攥着手帕擦拭泪迹,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虞蕴,纵你是皇孙又如何,杀人偿命,留你这几年都是你多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2-2000:23:44~2023-12-21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