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我要江山。
那是我从小到大,在官家、父亲和太傅身旁,耳濡目染得出的答案。
为了成为父亲、官家乃至大家一直认可的皇太孙,我从三岁起就入上书房,勤学苦练,像不知饱满的海绵,拼命吸收太傅教的学识。
官家见我一人怕我年纪小太过孤单,便为我选两名伴读,一位是燕世子的嫡长子谢如晦,另一位则是沈家太孙,沈书羡。
我们三人时常同吃同住同睡。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该如此。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令我流落民间。
那时我才十三岁,我对那时的记忆也有些模糊。
我只记得我在深山野林里发足狂奔,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想要跑出令我不熟悉,令我恐惧的地方。
可惜我才十三岁,体力有限,在奔跑的过程中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愣愣地往前扑,带着伤痛滚落山下。
我受伤的腿痛得我一度两眼发黑,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我直接昏厥过去。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榻上,旁边还垂着半旧的帷帐。
我很确定,我是被人救起了。
被一个跟我年岁相仿的男孩和一个小我好几年光景的小糯米粉团样的女娃给救起。
那女娃一听见我起身的动静,穿着她的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过来,两只手拉开帷帐,朝我露出可爱的面容。
我看着簇新绸衣的她,眨了眨眼睛,并不想搭理她。
而她却很热情地问我话,像一只蜜蜂,喋喋不休。
还主动告诉我,她叫云儿,是家中幼女。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我在孙子辈的排行,不咸不淡地说自己唤十二。
她跟着我念十二,好像发现什么新鲜事,便一直念一直念,像在念咒语似的。
我被她念得有点心烦,想叫她别念了,可一看到她软软糯糯,粉粉嫩嫩的面庞儿,我硬生生地把“闭嘴”两个字吞回肚子。
我住在她们家的一处私宅里,她和她哥哥会每隔两到三天到山上送吃的用的给我,久而久之,我们三人热络了起来。
她与我认识的皇族之女,高门贵女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她会爬树,会做糕点,会下河摸鱼,还会……还会牵着我的手,说一些很直白的话。
听她口述,她们云家是历代经商,有一家百年字号的饭馆,有米庄、布铺、金铺、家中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号人。
她的爹娘和哥哥都很爱她,视她为明珠,她不喜欢的都不强迫,她不想学女红,也逼着她学,她觉得她很快乐,说要把她感受到的快乐都送给我。
让我每天都要快快乐乐,当一个快乐的人。
我被这个快乐小团子给围住,她一见着我,就对我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很吸引人。
我们两人经常在夜里看星星,看月亮。
她喜欢听我讲上古神话的故事,可每一回听到半路,便把头栽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我看着这个小女孩,连睡着了的嘴角都带着四丝丝甜甜的笑意。
当下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碧绿垂条的柳枝划过湖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般。
她会在两人私底下相处时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想娶什么样女子为妻,还问我是否有了婚约?
我笑着摇头说自己尚未婚配。
她听到我这个答案时,两双眸子一如既往地清澈如水,里面却多了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柔情。
在我眼里,她是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片子。
这么的稚嫩,这么的生涩。
而这个丫头片子却大着胆子说,她要嫁人就嫁我这样的人。
我问她,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温润如玉,说话温柔,声音像山涧里的清泉,潺潺地流着,悦耳动听。
说着说着,她便不许我娶别的女子,说我要等她长大,她要当我的新娘子。
不知怎地,我生出了一抹想法。
我想把她带回宫里。
想守护她。
把她当妹妹一样疼爱。
可是来找到我的太傅并不同意我把云儿妹妹带回皇宫。
他说我与她不过是一段小孩子之间的情缘,不足挂齿,还让我忘了她。
我确确实实在临别前,并没有跟她透露半个字。
我刚回到宫里,经常想云儿妹妹,就连我的亲妹看见,竟然说我少年怀春,我会对一个八岁的女娃产生男女之情吗?
这一刹那,我觉得我的羞耻遍布了我的身心,它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着我的脖颈,令我难以呼吸。
索性,我用学业麻痹自己。
每天天还未亮,便起来背诵课文。
令自己忘记那短短几个月的民间生活。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就算我纳了妾,我还是本能地拒绝与女人圆房。
我到底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当我发现云喜就是当年的云儿妹妹时,我感觉到了心痛是什么。
我看着她成为我堂弟的女人,看着她从抗拒到接受,看着她夜夜宿在别的男人的房间里,甚至看着她在一场大火中消失……
那一刻,我痛恨自己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在这场大火中。
就算不能生同衾,也能死同穴。
在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谢如晦的来信。
他信上说,云儿妹妹没有死,还成为了大梁公主,她是大梁遗落民间的珍珠。
还说他们两人历经生死,不念过往,只愿日后做一对平凡夫妻,养儿育女。
我握着那封薄如蝉翼的信,久久不能平复。
她没有死……
她真的没有死……
我坐在案桌前失神了良久,突然执起笔来,笔尖沾满了墨水,愣在半空中迟迟未下一笔。
我想我有很多话要对云儿妹妹说的。
可这一刻,千言万语,竟凝结不出一个字来。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罢了。
案桌上放置了两个泥面人。
我拿起深俏云儿妹妹的那个,轻抚着她,恍若冰凉的玩偶,瞬间有了微微发烫的热度。
我想我这辈子只能靠着这个泥面人思念她罢。
如果这世间有重生再来。
我不会再说选择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