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江贺洲后面赶了一周的场,谢燕归累得只剩下了对城中城人多事多的半死不活感慨。
大概是惦记着谢燕归先前的挺身而出,不需要特别融入,时光流逝间就悄然成了众人共识中的一份子。
无论是出城或者内外城的分界,所有的交通卡口都悄无声息地加派了防备。
城中城对消息的掌控算得上严密,又或者过去的谢燕归过于不关心外界环境。
总之,在原主这个“普通人”的认知里,不明真相的封城过后,薪火首领的那封遗书才是彻底混乱的前兆。
被激怒的荒土铺天盖地地反扑,他们像是一切缝隙中疯狂滋生的野草,到后来,“薪火”几乎代替了“荒土”这个称呼。
前兆——而非伊始。
探头探脑的系统在上次的打击后找回了同事的分寸感,谢燕归曾经拿薪向阳的现状问过刻意无视的系统,得到了“收集信息不足”的敷衍。
但很多时候没有答案就已经足够作为一种答案。
谢燕归平平无奇地加入同班的社交范围,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私下交换着筹码,偶尔也提供些来源不忙的可靠消息,看起来比不适应的江贺洲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城中城继承人。
唯一不合群的大概就是他一个学期以来没请过一次假,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明面上补过觉,甚至没人见过他因为睡眠不足出现过低气压。
情绪稳定,精力旺盛,可能精通暗语,他还有了个“公关部梦寐以求人才”的戏称。
在转述到那个“可能”时,早已看透他本质的江贺洲不由发出了声“呵”的冷笑。
学期结束在即,虽然年假里少不了要见面,一个班的同学还是打着补上谢燕归欢迎会的名义组织了场班级聚会。
不少人也许是带着看稀奇的目的,人都还没坐下就叫了酒,眼见着酒就要倒到自己面前,谢燕归摆上单纯无辜的表情睁大了眼睛:
“我就不用了吧,等会儿路上还要看着点车……大学放假早。”
宁摇风的形象一如既往地稳定,每次拿来当借口居然都百试百灵。
连一向被坑惯了的江贺洲在一愣后直接往他前面推了瓶果汁。
“燕燕怎么还不找个司机?”
谢燕归摇头:“说是抓了那么多人,也未必就抓干净了,还另加了防备……以防万一吧。”
“也是。”有人附和,“说是薪向阳死了,但我听说薪火最近反而规模一直在扩张。”
“毕竟荒土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们最喜欢用人海牺牲之类的战术,听说前几天牢里抓的改造人还有的自爆了……”
“也是群可怜人。”
“我听说宁摇风前几天回来路上在荒土被人给拦了。”
“被拦了?宁摇风他脑子有病在外面不坐飞行器坐的车?”
“是飞行器,听说是有人往天上飞的降雨弹。”
“降雨弹打飞行器?难怪说荒土科技邪门……”
……
散场时已是半夜,谢燕归婉拒了江贺洲绕路送他的提议。
知道同班不约而同被一个简便理由打发大多是认定确有其事,回家路上,谢燕归暗自提高了警惕。
谢燕归住的偏,加上时间太晚,眼见着一路上的车越来越少,到后面已经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辆车。
疾驰的流线型钢铁野兽破开空气的声音规律有序,城中城绿化到位,空气清新,如果不是心有怀疑,在这样让人不自觉放松的环境里入睡会是件容易事。
[第一次警告,当前环境危机值升高,预计将于52.31s后突破临界值,请宿主排除隐患,保障自身安全。]
谢燕归敲着窗的手指一顿,翻进了驾驶位。
他一向没有面对可能的风险时听天由命的习惯,上次的意外已经足够引以为戒,理论上不够的年龄并不影响他在系统空间的练习。
毕竟闲着也是闲着。
一辆突如其来从侧面窜出来的车。
在系统帮助下瞒过未成年检测的谢燕归,早已将自动驾驶替换为了手动操作。
他第五次躲开过于饱和的意外,脸上的表情彻底麻木,也终于明白了宁摇风为什么会被认为成某种意义上的“能止小儿夜啼”。
他这个便宜哥哥分明就是一个行事无状的疯子。是众人约定俗成温良社会公序中格格不入的异类。
被躲开的车没能折返,撞在路边的其他障碍物上宣告报废,同时给后续将要见到的人们留下发生过什么的未解之谜。
——要真被一路追回了家,第二天早上随便哪一辆被发现,再顺着两头进行下摸索追踪,谢燕归绝对会声名鹊起。
但他已经在城中城颇具盛名了,并不是很想更上一层楼。
何况还要和宁摇风那个傻叉放在一起。
谢燕归试着捋出被车祸发生的行为逻辑:
他身上还带着那个定位器,但如果宁北雁有意为宁摇风的对垒添砖加瓦,根本没必要等到宁摇风成为默认第一嫌疑人的现在。
城中城在加派防守,新装了很多监控,但根据监控指派的车辆需要对路线进行精准的计算,不会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直挺挺撞上来。
这是他唯一一辆车,在寿宴那天被宁摇风看见过。
是车的编号。
谢燕归不喜欢扔骰子,不过好在还有系统当做保底。
他决定赌一把。
城中城不存在出租车司机这种职业,凌晨六点,靠着一双脚的谢燕归终于到了家门口。
数据手环上有一条两个多小时前收到的车辆损耗程度过于严重的信息。
他给共轭父子的江贺洲发了400字小作文解释了前因后果并声明自己要补觉,如果联系不上自己不要急着报警,更不要找个救护车追到自己家门口。
因为对方可以实时报复,这次没分开发假冒扰人清梦的闹钟。
并不怎么相信宁姓父子俩人品的谢燕归在当天醒来后激情购进了六辆车,天天让ai驾驶着放出门遛弯,倒是每次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也不知道是和宁洪涛告的状起了效,还是那父子俩年底忙了起来没空给他找麻烦。
年关将至,被看做整体的江菱财团在城市正中央的江菱大厦总部召开了年会。
人很多。上一代当代下一代,老年壮年青年,出乎意料的还带着童年。
谢燕归不出意外地集齐了所有同班同学。
讨论着可写可不写的作业,他没忍住某个方向看了眼。
那道过于锐利的打探目光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没有被收回,其中的内容绝对算不上善意,更像是在称量估算着他的价值。
被扎起的长发,干练的裙装礼服,积威甚重的眉眼隐约熟悉。
又一位未曾相识的故人。
谢秋水是谢家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位扛大梁的姐姐,姐妹间年龄几乎差了一轮。在父母面前时,她们彼此并不亲近,甚至带些不愿意承认的对长辈关注的争抢。
本质上或许该归咎于父母没能做到公平。
私下里只有姐妹两人的时候,她们的关系却要亲密许多,年长者关切,年幼者敬爱。
谢睦邻比父母更早察觉到妹妹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
可惜在一开始是“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偏心?”
“本来就是。”她这样反驳,于是就成了她嫉妒幼妹。
后来变成了“你看看你姐多懂事,从来不顶嘴,也从没让我们操心过”。
于是本来亲密的两姐妹渐行渐远。
其实她远远看见过小外甥。
那时候谢秋水已经搬出了宁家,固执地带着孩子离群索居,靠母子间的感情维系着脆弱的情绪屏障,才没有变成失去交流能力的孤岛。
那天,谢燕归去上学,谢睦邻敲开了门,许久未见的妹妹苍白憔悴,像门外易碎的人造雪花,安静地听她讲完了自己的来意,然后请求:
“父亲不会喜欢燕燕的,我总不好抛下孩子……爸妈麻烦姐姐照顾了,也刚好……不用再争夺父母的爱了,当年……对不起。”
她好像总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最初是父母说“妹妹比你小,更需要照顾,你应该懂事的”,然后今天,妹妹像情景重现一般告诉她“孩子还小,我放不下”。
她想说,你走后爸妈嘴里总在念叨着你,再看不见近在眼前的我,哪里还有争抢的资格。
她想说,你可不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关心我一下,我也会在当下的局面里落进不知所措的迷茫。
但最后,她只说出来了一个“好”。
谢睦邻在车上等到了谢燕归放学。
她看见谢燕归敲响了房门,很快,妹妹打开了门,抱了小外甥一下,然后两人拉着手走进了房间。
她想,她早该承认,这种和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感情是嫉妒的。
然后说出来。
这样,也许父母会在她的每一次退让后衡量是否公平,而不是逐渐习以为常。
以至于她后来表现出的不满都变成了“你现在还不如小时候懂事”。
……
规模宏大的年会当然少不了谢燕归的怨种父兄。
好在大家都另有正事,熬过耗时长久的入场后,谢燕归终于得到了解放,乘以三的那种。
为防再次被阴,这次谢燕归回家的时候跟了江贺洲的车。
某个岔路口,在江贺洲“生分了”的叫嚷中,谢燕归以不顺路的借口调来了四辆车掩人耳目。
目送着银蓝色的跑车走远,谢燕归走进了遮掩下的绿化带。
这里不是常规的交通行道,往里是聚居的城中城权贵,往外是城中城稀少的三五人小家庭。
某种意义上来说,往外住在城中城三环那一圈的人,是城中城眼里的外城人,外城人眼里的冤大头——有着城中城的房价,得不到城中城的身份认同。
很少会有人往这里凑自找不痛快。
一个孩子。
一个衣着破烂,裸露皮肤上伤口交错,身材瘦弱到看起来像是只有四五岁,明显不属于城中城的孩子
他大概已经意识模糊,谢燕归凑的很近后才艰难地抬起头,空茫的眼神试着聚焦,半天没能成功。
谢燕归神色冷淡地看了很久。
一个麻烦。
一个被人发现后会拖累自身,还不一定能被救活的麻烦。
连明确表现出亲近荒土的白泽都一再声明让他不要接触出现在江菱的任何可疑人士。甚至完全没提及“包庇”,只是“接触”。
系统的扫描结果依旧是“信息不足,建议进一步接触”。
在谢燕归转身的一瞬间,那个孩子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即将离开,竟整个人突然有了力气,向前扑了上去。
“救……救……救救……”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眼睛往上一翻晕了过去。
抓住眼前人衣服的手却紧到难以掰开。
……
被意外捡拾回家的流浪狗睁开了眼睛。
不算太大的卧房,身上裹了层行动不便的被单,又加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和温暖的床铺并没有直接接触。
床头放了两管城中城少见的营养剂。
他没碰那两管营养剂,悄声走出了房间。
隔壁的门关上了,没有锁。
他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的主人大概很怕冷,尽管开着空调,睡觉时依然蒙住了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埋在手臂皮肤深处的折叠机械刀还在。
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人救了他。
但是他更不能暴露。
总不能指望活下去都艰难的人还能坚守道德。
反咬的流浪狗握紧了刀。
向隆起的床铺——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