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的响声合着暮夏零星的蝉鸣,将风染上苍翠,又送它直奔天边的晚霞。
殷晗扎着马步看殷末箫练拳。
急如骤雨打芭蕉,缓如春草抽新芽;快时拳影难觅,慢时方寸不移;有重似能破竹,亦有轻不惊飞葉。
一动一静间行云流水,不见突兀,也无丝毫滞涩。
就这样看着就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是再如何写实的电影都无法达到的效果。毕竟搁现代,哪能找一个真正的宗师去拍武打电影?
更何况这个宗师练武不是三四十年,往三四百年说估计都不到一半。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殷晗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习武之人在到达所谓的先天之境后,能享有漫长寿数的“常识”。
别怪她从盛夏知道这个消息一直消化到暮夏才接受,现实中活生生触手可及的长生带给人的震撼可不是小说传说里随处可见的设定所能比拟的。
一开始其实并没人告诉殷晗这件事。因为对于年少如她现在,对岁月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同样对长生也没有什么渴望。过早知道一些事,反而不利于武道修行。
殷晗当时也没想问这个,而在看了不少书还是没找到任何关于时间空间不同的世界的只言片语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假装随意地问了她的讲师兼学长。
她当时问简许:“学长之前游历的时候,有去过不同于苦境的地方吗?”
苦境就是她所在的这片大陆,幅员之辽阔,就连法门私下收藏的地图都只有模模糊糊绘出的边境轮廓。
而殷晗以“苦境”与亚洲类比,既然亚洲之外有六大洲,苦境之外,会没有其他境界吗?
“苦境之外还有集灭道三境,”简许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地图上点了三下,“以前看的书里有提及,但着墨很少,语焉不详。要不是三百年前我结交过一位来自道境的友人,我都怀疑这四境是不是已经不能互通了。”
轻描淡写一句三百年轰隆一声把殷晗震蒙了。
可能当时殷晗表情崩的太明显,简许乐呵到忘乎所以。他不仅抖出了自己五百多岁的高龄,还爆出了晏学姐和其他学长学姐的年龄。
这电闪雷鸣的消息劈下来,殷晗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拽着简许就年龄寿数问题问了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然后殷晗那段时间看几位来去匆匆的学长学姐的眼光都有点不对。
不说这一张张或是如花或是似玉的脸,仅仅就性格而言,单看她最熟悉的简许与晏逢舒,谁都无法说这是活了几个百年的人该有的性格。难道到了一定岁数,还会返璞归真吗?
殷晗的反常太过明显,以至于不久的某一日跟着殷夫人学琴的时候,殷夫人特意跟她谈了谈。
“岁月很漫长,但流逝的也很快。”
殷夫人俯下身,纠正了殷晗弹琴的手势。她的手柔软冰凉,发簪上的流苏在弯腰时轻轻扫过殷晗脸颊。
“我第一次闭关之前,参加了妹妹的婚宴,但我出关时,我的侄儿她的儿子,都到了定亲的年纪。”
“……那夫人不会感觉遗憾吗?”
“对我是遗憾的。所以小晗,你不要有这样的遗憾。
不用太急,不用赶不及似的填充自己。享受这个年纪路上该有的所有风景,才不会给未来的自己留下遗憾。毕竟无法追回,才是岁月的本质。”
“晗谨记夫人教诲。”
但殷晗怕停留太久,会忘了回家。
她慢不得的。
她不能慢。
“休息一下。”
殷末箫缓缓收势,一套拳法打下来,不见半分疲色。
殷晗控制着自己发麻的身体慢慢退出马步的体式落到一边的石墩上坐着——经过一个季度的练习,她已经能标准的完成这些基础的练习了。
但教祖一开始就说过,每次的练习,都是对极限的探索。能力提升了,那么练习的强度与难度也会提高。
所以每次下来还是很痛苦就是了。
不过每当殷晗睡前摸着腰身上均匀漂亮的肌肉时,都感觉洒家值了。
你看!她也是有腰线的人了!
“最近的课业可有什么问题?”
正揉着小腿的殷晗听到殷末箫的问话,想了想回答道:“大部分都还好,只有简学长留下的论策,晗尚在思索如何落笔。还有一事……”
“嗯?”
“没,”殷晗松开眉头,“晗还是打算先试一试。”
殷晗与同窗起的矛盾,殷末箫也清楚:“你打算开门见山地与卫无私谈了吗?”
“卫学弟不是小气的人,虽然上次的言辩与我意见相左,但他断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见我不顺。”
殷晗头一次觉得小孩子的心思也不好猜,加之面前是尊敬的长辈 ,便难得在脸上带出点郁色:
“晗思前想后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便想着直接跟他说通,也许就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那倘若结果不如你所预期,你待如何?”
殷末箫面上不显,心里却为小姑娘不自觉流露出的亲昵感到欣慰:殷晗在教门的日子会很长,他希望小姑娘能真正敞开心扉融入教门,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找到自己另一个家前,把教门当成一个归宿。
现在看来,殷晗在教门呆的很好。
“能前嫌尽释是最好。晗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不讨厌,如果卫学弟真真看不惯我,那也只有委屈学弟未来五年继续忍受我的存在了。”
殷晗心理上作为一个成年人,断不会与个小孩子有那种“你看不惯我那我也看不惯你”的赌气想法。
如果这小孩真不喜欢她,那么看着她天天乐呵着不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估计也会呕得慌。
这么想想,殷晗甚至有点同情卫学弟。
“所以就当是为了他自己舒心,晗也由衷希望这次能一劳永逸啊。”
发现自己的学生大度下似乎还带着点儿蔫坏,殷末箫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嗯,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不过接下来,要继续练习了。”
“晗也休息好了。”殷晗从石墩上站起,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来吧先生。”
一天的任务终于结束,殷晗擦着沐浴后湿漉漉的头发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天色已转为深蓝。若是换做一个月前她还需要药浴的时候,回来便已是繁星闪烁了。
说实话药浴结束的时候殷晗着实松了口气。没开始之前她还对这玩意儿颇为好奇,却在脚趾挨到池水的一瞬间疼的瞬间缩回了脚。
温泉池热气腾腾,清浅的药香在室内悠悠回荡,只有殷晗的心在那一瞬间哇凉哇凉。
后来么,只能说人的忍耐力真的远超自己想象。
但效果也是显著的。殷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之前健康很多,甚至个子在这期间都小窜了一截、白日身体留下的酸痛在药浴后也能大幅消减。
不过殷夫人说药浴只是辅助,过犹不及。于是两个月后,殷晗就结束了这甜蜜的折磨。
现在空出来的这点睡前的时间,是殷晗一天最轻松的时候。
“殷晗!”
隔壁的姑娘从门口探出头,“你的信!”
“我刚想着来取呢,多谢你,文霓。”殷晗在衣服上擦去水渍,才小心地从黑发小姑娘手上接过张叔张嫂的回信。
注意到文霓欲言又止,殷晗疑惑地抬头:“嗯?”
“那个小晗……能不能借下你的术学作业?我有一道题写不出来。”
所以说无论什么时代,数学都是学生的一生之敌。
殷晗进房间把自己的作业拿出来,惯常啰嗦了一句:“如果还是不懂的话记得来问我,我给你讲啊。”
“嗯嗯嗯。”文霓疯狂点头,心里想:小晗真的很厉害啊,脾气也很好。比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卫无私好多了!
之前她和几个朋友凑在一起研究小晗的术科作业时,被卫无私不阴不阳怼了一句,说她们做功课都弄虚作假,还说殷晗就是帮凶,助长歪风邪气。
真是的,她们都说了她们不是在抄作业!而且小晗说了,与其一开始就讲透,还不如让她们自己看着解答多思考,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她。
她们的解释这讨厌鬼又不听,总之就认定了她们在狡辩,真真……叫人火大!
在殷晗不知道的地方,她当小孩子照顾的小姑娘们已经跟卫无私起了不少口角。都是些正反骨的少年少女,才上初中的年龄,情绪来的浓烈,更是让简单的事情越描越黑。再加上本身性格使然,卫无私看殷晗不顺眼,便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了。
就这么被卫无私单方面结下梁子的殷晗回到房间,在油灯下轻手轻脚地展开信纸。
仍是张嫂落的笔,提醒殷晗要换季了,注意添衣服,不要着凉,女孩子更不要贪凉。如果葵水来了的话,多喝热水,该休息就要休息。家门口殷晗之前种的树苗还是很矮,张叔说冬天扎个小棚子不要把它冻坏了。楠楠现在接替了殷晗的工作,给村里的小孩讲故事,手舞足蹈的。零零总总下来,写了厚厚一沓纸。
殷晗看得很仔细也很慢,在最后一页上,张婶告诉她中秋的月饼下次给她寄来,三个红豆馅儿三个椒盐馅儿三个芝麻馅儿。最后说了句,等她冬假回来,给她炖腊肉排骨。
殷晗慢慢把信收入信封,目光却落在了窗外不知何时东升的玉蟾上。
夏夜晴朗,月亮也清晰明亮,古时的月又似乎离人额外近一些许,那玉盘上的斑驳桂影额外分明。不到中秋,明月也圆润如珠玉。
若是两个世界的月不同,这轮月该比故乡的好看吧。
殷晗闭上眼,吹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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