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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外传 倒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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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人一样,靳飞白在婴幼儿时期不记事。所以往后数十年,他敬重抚养他长大、如父如母的韩愔,却郁郁不解韩愔对他冷淡严苛的态度。

织潼知道原因,可对靳飞白说不出口——

我要怎么告诉你,你身边所有人都是你的仇人?

义父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殷晗,从此之后,小潼也开始称呼殷晗为老师。

那时距离她上一次见到殷晗已经过去了十数年,而女子的容颜一如既往,似乎不被时间动摇。但小潼知道她变了,她吝啬于笑容,把看不见的山压在心里。

小潼自十三岁开始练习她从仓库里翻出的武功秘籍《九箭连珠》,她义父是芝兰斋的老板,手头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少。见她对这些感兴趣,义父捋着自己的山羊胡,从犄角旮旯的地方给小潼翻出来一把品相不俗的弓。

义父临终前,将他积累了一辈子的宝库交给了殷晗,换殷晗庇护他放心不下的女儿。殷晗没收,答应帮小潼保管。埋葬义父后,小潼跟着殷晗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最初她们落脚在安和的村落的时候,殷晗就教她武功。

十数年前挂在殷晗腰间的朱鞘宝剑被主人收在背后剑袋里,不离身,也不出鞘。小潼常看见殷晗将剑袋横放在膝上,隔着白色的布料抚摸长剑,兀自沉思。

箭不是殷晗的专长,但在殷晗翻过那本《九箭连珠》又看过小潼展示后,小潼在她的教导下从头开始学习箭术。

忘掉过去你自己琢磨的所有东西,你义父给你的弓暂时别用了,现阶段不适合。

殷晗拿走小潼的弓箭时这样说道。

为了改掉过去的毛病,小潼很是遭了一段时间的罪。歪歪扭扭的地基被拆掉,新的基础重新打下。殷晗加入浴桶的药草让她每一次沐浴都变成了折磨,但出来后总是神清气爽。

时隔一年重新接触弓箭后,小潼才真正意识到,武学上自学成才的天才不是不存在,但她不是——她以前自己琢磨着练的东西在基础上错的离谱。

那段短暂的时光后来在织潼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她记得那时的殷晗还没有日后那么冷漠,对公务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夏天井里会湃着殷晗买的各种水果,小潼在练武后喜欢捞个西瓜或是香瓜出来,坐在门槛上舒舒服服地享受冰凉解渴的果实,留了一半削好皮等着殷晗回来吃。

她们居住的草屋外有殷晗打理的一架子葡萄藤,竹子搭起的栏杆上偶尔会有牵牛花爬上。小潼练习的靶子掩映在层层葡萄叶后,她射出的箭不能伤到那些叶子。

有时候殷晗回来是动过真气的样子,有时候化光去了很远的地方。小潼从她肩头拿下红色的枫叶夹在书里,不多过问什么,叽叽喳喳地说笑,冲淡归人身上因她不知道的外界因素而起的晦暗思绪。

但殷晗的变化没有停下。

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指点小潼外,对其它东西的关注越来越少。她不再停下脚步欣赏路边的风景,被什么东西推着马不停蹄地朝某个方向奔跑。

当那丛葡萄因缺少照顾开始恹恹的时候,小潼敲开了村里其他人的门开始请教如何养葡萄。她以前没接触过这些,那丛葡萄藤在她手上逐渐死去。秋天来临之前,小潼不得不铲掉死去的植物,撒了好养的牵牛花种子。

第二年,牵牛花取代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小潼把装着水果的竹篮放下井后会给它们浇水,练习射箭的时候顺带用箭矢修理那些藤蔓。殷晗没问过怎么葡萄藤今年变成了花藤,小潼有时觉得她没注意到,有时又觉得她只是认为这些不重要。

殷晗在屋里放了很多书,有义父以前收藏的,也有她自己收罗的。这些书她全部都看过,小潼随手拿起一本都能看见她的批注与笔记,偶尔书页里还会夹着殷晗随手写的纸条。屋里所有书殷晗都允许她翻阅,所以小潼也乐于寻找那些纸条。

比如说《大学》里夹着一张纸条,她能看出是殷晗的笔迹,但上面的笔锋远比现在殷晗的字迹柔和,上面写着:

“今天弹了《春江花月夜》,自我感觉良好,夫人没打击我的自信,但简许说我弹得就像夜里江水决堤了一样,生气。”

又或者:“食堂新出的松鼠鳜鱼很好吃,文霓差点被刺卡住,她表示再也不吃了。”

于是小潼花一周的时间学会了怎么做松鼠鳜鱼,可那天晚上殷晗没有回来,她自己吃掉了放凉的鱼,觉得有点腥。次日早上殷晗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月饼,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小潼对着月饼叹气,知道殷晗不会出来吃午饭了,便仄仄拿月饼当了午饭,搭配昨晚没吃完的鱼。

有时候小潼帮殷晗整理书案,会看见殷晗书写的东西。最开始的时候有药理相关的笔记、殷晗自己写的短篇游记,还有署名给殷晗的书信——从信封上短短“殷晗”两字就能看出来信者书法不凡的风骨。

殷晗有时会推迟打开它们,小潼却知道它们是对殷晗而言很重要的人寄来的。因为每次重新阅读那些信件时,殷晗都会先净手,而且不自觉坐的笔直。

后来殷晗书桌上多了很多与“赫颜开宇”来往的信件,对方寄信的对象是“韩愔”。小潼看不明白的手稿也越来越多,那些菱角尖锐的文字排列整齐,被写下它们的人删删改改。透过它们,小潼看见了殷晗矛盾的内心——

她在犹豫是否要做一个决定,而现在看来,她逐渐下定决心了。

小潼把屋里屋外每个地方都仔仔细细看了几圈,心里不舍这个她与殷晗住了五年的地方,却没想过独自留下。

晗姐姐需要人帮她一起做那些事。

小潼想。

我离开的话,就没有记得晗姐姐曾经模样的人在她身边了。

在殷晗出远门后又一次出现在小潼面前时,小潼便知道她们要走了。

眼前的人着一身绣荷花暗纹的翠蓝色绸衣,木质发簪挽起半披发。额间一道蓝色横水纹中心盛着一颗碧色的眉心钻,易容后的脸只能看出原来三分模样。素不离身的剑也不见了,腰间悬挂的碧玉笛让殷晗看上去就像是个文雅的女公子。

或者说不是殷晗,是韩愔。

也是自那时起,小潼成为了织潼。小潼喊殷晗姐姐,而织潼称呼韩愔为老师。

跟着殷晗离开安和地方的织潼在游历两年后,才在北嵎皇城见到了赫颜开宇。

茶楼上,织潼守在门口,她的老师与这个人在包厢里谈了整整四日,她就在门外守了四日。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殷晗出来后手掌上多了一道匕首划过的口子,赫颜开宇手掌上也有。

这个织潼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的男子眼里有雄心壮志的火焰在燃烧,之后的百载岁月里愈燃愈烈。而她的老师像是一条河流,在往后的日子里开始结冰,用越来越厚的冰层雕刻出韩愔的模样。

织潼眼睁睁看着燃烧的火焰冰封整条河流,直至再看不清河底的殷晗。

她为此讨厌赫颜开宇。

殷晗和赫颜开宇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是不会带上织潼的。

或者说赫颜开宇唯一一次想让织潼干些殷晗安排之外的事时,殷晗就对赫颜开宇发了火。

韩愔的定位是谋士,武艺粗浅,织潼猜殷晗挥甩白布水袖却不能打中赫颜开宇时应该懊恼了自己把武力值设定的太低。

赫颜开宇在舞出残影的水袖里灵活穿梭,偶尔挨上一两记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攻击好让他的同伴消气。他嘴里讨饶,路过织潼时总是对她笑,说:

“你老师很看重你诶……嗷别打了韩愔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打你学生的主意了!”

织潼得承认,在殷晗与赫颜开宇的分歧还没大到不能忽视的岁月里,赫颜开宇的插科打诨让殷晗在做了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后能有一小会儿不去想。

虽然没有这人殷晗可能不用去做那些事。

殷晗瞒着她,但织潼能猜到他们做了什么——她离殷晗太近了。

她不敢提,却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在赫颜开宇势力的规模较最初翻了十倍有余的某天,殷晗与赫颜开宇坐在山顶下棋,织潼照看着叽里咕噜的茶壶,一旁青花瓷的茶杯比着殷晗的口味放了几朵干蜡梅。

第一遍水沸时,织潼从炉火上取下茶壶,鹅黄的蜡梅被滚水泡开,散发出不能忽视的清香。属于寒冬的香味漫过秋风,织潼将两杯茶分别置于对弈的人手边,端起自己的那杯仔细嗅着那股芬芳。

“是时候了。”

“……你可算点头了。”

她先听见韩愔淡漠的声线,然后是赫颜开宇的声音。她豁然抬头,看见后者脸上张狂的笑意迅速蔓延,他放下手中白色棋子,站起身面对悬崖下滚滚云海打开双手,一览众山小。

几个沉重的呼吸后他转身,没压下一分一毫笑意的志得意满:

“北极天.朝,丞相,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她的老师用指尖的棋子敲打着白玉棋盘,同样露出放肆到脱离韩愔的笑容。弈者闭了闭眼,压下十三分情绪后方道:

“跟你名字一样嚣张。”

“这样才匹配!”

“你已经人如其名,开国之君。那么你的北极天.朝能取代北辰皇朝,如北极星般亘古永恒吗?”

“错了韩愔,”王者道,“是你和我的北极□□。”

山风呼啸而过,织潼偷偷打了个哆嗦,感受到老师难得的欢欣潮水般退去,晦涩逆卷而上。

“好啊,我们的王朝。”

她听见殷晗最终如此回应。

次日赫颜开宇称帝。

那时北极天.朝以赤城为国都,西接连鎏法天宫,东以二月江为界,共有三十三座城池——最初的三座本就在赫颜开宇掌控下,后面三十座织潼不知道殷晗与他是怎么收服的。

他们用了六十多年的时间,终于拉扯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国家。

国君登基那天,织潼没去,早上她为老师梳起长发,轻轻对着铜镜里模糊重叠的身影问道:

“晗姐姐,你开心吗?”

手心顺滑长发的主人从镜子里看她,握住那支梨花木簪:

“不够,我想要的远不止如此。”

“天下该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单独谁的。”

“我以为晗姐姐是因为赫颜开宇的试探不开心。”

“他是一个过程,”镜外的人低语,“是注定分道扬镳的同谋,我不对他的真心抱期望。或许我不能达成最终目的,也不用与赫颜开宇决裂,但最初的目的不纯,又怎能换来真诚?”

“君不疑臣,臣不疑君,我做不到,便不期待他做到。”

“老师,这条路很长,我们慢慢走好吗?”

“好。”

殷晗上朝的时候织潼蹲在府里看家。她熟练地用箭矢修理了花花草草,又给池塘里各色锦鲤撒了食物,蹲在大门外时还被人塞了一把红纸包的喜糖。

□□初立,国君大赦七日,外面正值一片锣鼓喧嚣的热闹。趁着好日子取嫁的人家沿街分发喜糖,时而有孩童嬉笑靠近,赶着趟儿多领几次,走街串巷的商贩也乐呵呵地停下脚步为花轿让路。

外头的欢声称着丞相府里的清寂,倒叫织潼觉得有些寂寞。她含了糖在嘴里抿开,正要关门退回去时,有人伸手叩了叩丞相府的门,袖子下令牌一晃而过。

牌子上只有一个“殷”字。

那人留下东西后很快便离开,织潼在信封上看到了熟悉的遒劲字体,不过写的不再是“殷晗”,而是“韩愔”。

这次殷晗拿到信拆的很快,织潼猜测是因为“韩愔”二字下有朱砂点了三点。她的老师在扫完信的内容后便消失了七日,赫颜开宇在此期间上空荡荡的相府转了一圈,放出丞相生病的风声,顺道刷了一波君臣情深。

回来的殷晗没辜负皇帝亲批的病假,她眉目间不止披星戴月的疲惫,也有织潼熟悉的失去什么东西后的恍惚。后者被她深深压在沉稳的表象下,就如同那只带回来的小金牛淹没在重叠的衣袖后。

“三十一票赞同,十二票弃权,十七票反对,黄金台的提案通过了。”

织潼将一碟豆糕放在老师面前,凭借双眼硬是从后者脸上发掘出开心的情绪,于是她提溜出一小壶桂花酒推给眼神炯炯的女相,果然没见殷晗拒绝。

“这是我目前所有提案中支持率最低的,如果不是有之前收效良好的公学制度打底,我还不敢这么快提出……但没关系,我会成功。总有一天……”

女相和酒咽下不该出口的话,没忘记抄走搁桌上的糕点,遵循韩愔饮酒易醉的人设踉跄爬去荷塘上的小船睡觉了。

织潼在后面往她想醉就醉的老师身上丢了件绒绒的兔毛披风,叮嘱道:

“明日休沐荼家约了酒宴,老师别忘了。”

背影留给她一个不回头的挥手。

如此,年复年年。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咕?(仓皇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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