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候是清晨。
殷晗很早便起身悄悄收好行李,烧水煨粥,再把要送张婶的银钗、张叔的药膏、楠楠的机关木盒还有朱朱的头花放在堂屋的餐桌上后,便乘着天色未明离开了村庄。
习武之人脚程比常人快很多,殷晗抵达镇上时,除了早起的菜农推着小车进货,道上行人寥寥,晨雾里影影绰绰的小镇像是淡淡的水墨画。
殷晗在马当挑了匹枣红色的马,驱马小跑离开这个自己与张家人曾数次采买的小镇集市。
教门里的学长学姐习惯了化光赶路,从来不用马匹。而殷晗修为没到化光的境界,首选自然是骑马。
幸好教门有教导骑射,不然赶路就得全靠轻功了。话说马步这个词还真名副其实,就是跑马时得靠双腿的力量蹬鞍半站立,让臀部离开马背,对下肢力量要求不是一般的高。
殷晗这样想着,单手在马匹上翻开自己抄绘的路观图。
从殷末箫收到的信中,她大致能够知道小姑娘父母去过什么地方,其中多数是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单看信中描写,基本上是殷承锦与妻子梁蔚贪念好山水而去,虽人迹罕至,但别有天地造化。
“你父亲于信中提过的地方,大部分教门弟子排查无碍,值得你自己探查的地方,岑娘已标注在路观图上。”
殷晗离开法门前,背手而立的法门教祖语气沉缓,道:
“明缜剑内有我三道剑气,在你遇险时会自动激发。一旦三道剑气用尽,无论你卷入了什么是非,尽速回转教门。”
腰间悬挂的汉剑颇有分量,沉甸甸的撂在心头的更是长辈的拳拳爱护之意。
殷晗自然读得懂教祖的潜台词是“莫要逞能,也莫让自己陷危,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事,也有教门能帮衬”,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没有机会给教祖带来麻烦。
首先要去的地方……是白浪沧海。
殷夫人在地图上仔仔细细地标注了殷晗的目的地,甚至帮殷晗规划了目的地的先后顺序。不算大的路观图上,殷夫人的字迹娟秀,密而不乱,写满了她认为殷晗需要知道的东西。
这算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吗?虽然夫人与先生目前还没有子嗣,但如果有孩子,那他们一定会是满分的父母。
殷晗收起路观图,同时不经意地想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双亲,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把这不能为人所知的愁绪吹散在风中。
五日后,白浪沧海海岸。
我怀念汽车火车飞机轮船高铁。
殷晗一脸憔悴的蹲在岩石上,目光无意识追随着不远处树林里正在进餐的、她取名红枣的马漂移。
骑马真的只有看着帅,要真能选的话,没一个正常的现代人会放弃平稳的现代交通工具而选择骑马赶路。
一路来被颠的七拱八翘的殷晗想学会化光的心又迫切了一分。在被教门里学长学姐各种拎来拎去久了,早年还要晕的化光已经无法再对她造成眩晕伤害,只剩下“方便”的印象长久留存。
话说回来……殷晗默默转身面向海洋。
这片名为白浪沧海的海域映着比天空更深的颜色,潮汐井井有条地列队涌上海岸,留下白色的泡沫后又退回海洋。拍在岩石上的浪头发出玉碎的声音,碎裂的水珠细雨般扑了石头上蹲着的殷晗一身。
提神醒脑。
殷晗抬手抹了一把脸:话说回来,这个地方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海湾,为什么殷夫人会让她首先来这里?还特别在路观图上标注了要她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前赶到,最少呆一日再能离开。
难道白浪沧海会在那一天发生什么事?
殷晗想到这里,按住了腰间明缜剑的剑柄。
既来之则安之,殷夫人不会害她,但也不代表她能掉以轻心。今日是八月二十八,离月末只有三日的时间了,正好这时间……可以拿来赶赶作业。
并不是无事一身轻的殷晗回想自己那篇死不瞑目的毕业论文,还有自己目前只字未动的论策,颇有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无奈。她跳下岩石,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小本子与短短一截炭笔,背靠岩石就地一坐,愁眉苦脸地开始写论文前最痛苦的工作——选题。
话本里会写侠士一夜千里取仇敌项上人头,会写花楼上听着歌女柔声浅唱临窗小酌的江湖浪子,会写危难间负剑而出的剑客不染纤尘的白衣。但不会写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灰头土脸的蹲在荒郊野岭的火堆前烤小鸟,还碍于没有提前补充调料导致整只小鸟味同嚼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睡树杈上还会被各种动静惊醒的警惕与疲惫。
餐风露宿是常态,一个人在外行走,心中的弦也会绷的额外紧,尤其是对从来谨慎的殷晗来说,她只会比一般人更加小心。从张家离开后,她一路往北,越走越偏,早在一天前沿途就已经再没见过人烟。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在等埋在火堆下的红薯捂熟的时间里把一套基础剑法反复练了数遍的殷晗回剑入鞘,感到有点寂寞。
树林的空处用明缜剑劈的柴堆安静的燃烧着,偶尔爆出火星噼里啪啦的声音,回剑时剑格撞上剑鞘发出脆响,引得一直在不远处低头嚼草的红枣抬头看了自己主人一眼,打了个响鼻后重新低下头。
殷晗靠着树缓了缓,待气息匀称后蹲在火堆边用树枝扒拉出三四个分量不轻的红薯。她满怀期待的掰开一看——
得,毫无长进,最里面没熟的还是没熟,最外面的一层还是焦了。下次用小红薯试试?
殷晗倒也没有嫌弃自己的手艺,习武后她饭量增大了不少,统共十斤的红薯烤熟的部分也有七八成,只剩下半生不熟的红薯心喂了红枣。
虽然取名红枣,但殷晗这匹马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殷晗左手拿着剥了皮的红薯凑到红枣嘴边,右手圈过马脖子,半个身体都靠在马背上。
距离太近,殷晗能感受到红枣的脉动,连接着心跳的脉动强而有力,马鬃被殷晗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的整整齐齐。红枣咀嚼地瓜时耳朵不时抖动一下,浅棕色的眼瞳映着火光。
“还好有你在。”殷晗拍了拍红枣的马头,“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了。”
“论策不是不知道写什么,想写的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顺着她的力道,红枣曲腿慢慢跪卧下来。殷晗仗着四周无人,也盘腿坐下,背靠红枣,面对火堆。
“法的依凭是强而有力的执法机构,最重要的是公信与公平。苦境……没有这样的机构,就连先生都做不到在整个苦境推行统一的法律。”
“我想要的法,是大部分人都会认同且遵从的纲领。它维护社会秩序,保障个人自由,实现正义,是和平安定的社会存在的基础。”
“苦境势力最大的三教,本质上来说佛、道皆是宗教,不是能推行法的机构。正史上为国家输出人才栋梁的儒家,在苦境也是自成一派,即便不是现下的模样,主张以德服人的儒家也不会支持依法治人的主张。”
“而教门,教门比之盘根错节的三教,势力确实尚浅。而若要推行我想要实现的法律,动的会是所有门派的利益。”
“哈,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红枣?我的主要目标是查明小姑娘父母的情况后回到该回的地方,”殷晗突然小小声地笑了笑,“那里自然有我习惯了的环境不是吗?”
似乎休息够了,殷晗就着盘膝的姿势五心朝天,熟练地运转起法篁心法,让内力在奇经八脉间流转壮大。
找到回家的方法是终极目标,帮小姑娘查清她父母的下落是次要目标,而现在最现实的目标,是先达到能够化光的先天之境。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就像她最后要上交的论策,哪怕再真情实感地写了自己的看法,她也不一定会按照自己所想去做。那些在这个世界看起来惊世骇俗的东西也许会沦为废纸,也许在某一天会被她自己或者其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付诸实践。
没有了殷晗一个人的叨叨,红枣维持着跪卧的姿势,闭上自己偌大的浅棕色眼睛,一人一马在挖了隔离沟的火堆边静静待到月没参横之时。
蓦然。
闭目打坐的殷晗刷地睁眼,一掌拍在地上,让扬起的尘土悄无声息覆盖住尚带点点火星的火堆余烬,同时飞身而起,轻轻落在某棵树的树杈上。
火堆边的红枣没被惊动分毫,而蹲在树冠中的殷晗一双眼亮若寒星,右手已经按在了明缜剑的剑柄上,另一只手扒开眼前的树叶,她循着响动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白浪沧海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叶小舟,岸边一人,舟上一人。岸边那人年岁看上去与殷晗无差,一张脸在月光下惨白阴森,带着三分病容,半束的黑发中几缕蓝紫的发丝分外醒目。
舟上的人是位黑衣老叟,同样带着难言的阴森之感,站在船尾一盏幽绿的灯下。他向岸上人行过礼,在岸上人飞身上船后,老叟手中竹竿一点船尾,小舟便破开夜色下黑沉的海面,向白浪沧海深处驶去。
顺着那船船尾处幽绿的光芒,凭着习武后见长的目力,殷晗在泛着浓白雾气的海上隐约见着了一座岛屿的轮廓。
而白日里殷晗从没看到过有这样一座岛,这样的黑夜里她都能见着的岛屿在晴朗的白日里毫无踪迹,像是夜间雾气般悄无声息的在日光照耀前蒸发,不肯泄露一丝身影给白日。
……那个少年是谁?这座岛又是哪方的势力?
殷晗没被鬼魅一样的两人吓着,倒是能辨别出遮掩那座岛屿的法子脱不出奇门遁甲的范畴,只是心头疑惑陡然升起:
小姑娘的父亲殷承锦与母亲梁蔚在白浪沧海边,难道也见过类似的场景?他们与这些有什么关系?殷夫人又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那人晃眼一看还真像幽灵。”
殷晗带着疑惑跳下树杈,红枣听到她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睁眼欲站起。殷晗连忙蹲下身顺了顺马脖子: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睡。”
辨别出殷晗确实没有离开的打算,红枣重新闭上眼,马尾轻轻一甩,重新沉入睡眠。殷晗回头,看到白浪沧海深处已经不见了岛屿的影子与那盏幽绿的灯火,心中名叫好奇心的猫悄悄抬起了头。
值得注意的地方与值得注意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人是鬼伶仃,岛是阿鼻地狱岛。
更新超级慢是因为作者在准备考研,更新只能随缘掉落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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