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这是晏逢舒在假笑。
“啧啧,小学妹,你这次可完全颠覆了在我们心里乖巧懂事沉稳慎重的形象。”简许感慨道。
殷晗深深吸口气,胸腔的起伏带动奇经八脉撕裂般的疼痛感陡然剧烈三分,叫她半口气没吸完就小小心地呼了出去。
那疼到脸上一抽一抽的小模样看得简许直摇头,他拉了根凳子坐在殷晗床头,嘴里嗑瓜子的速度却一点没见慢:“你看你弄成这个样子,纯纯丢了西瓜捡芝麻。”
殷晗无话可说,她甚至逃避性地闭上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像只刚从深海打捞上来的咸鱼。
事实上殷晗心虚的不行。
昨天晚上无声无息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她没急着睡觉。中午睡了一个时辰晚上又情绪爆发了一次,导致殷晗毫无困意。她索性换了衣服盘坐在床上,开始运转法篁心法。
本是轻车熟路的事,却在情绪起伏下出了岔子。就像从家到学校的路明明已经走了无数次,还是有迷迷糊糊走错的一天。
晏逢舒端着药把简许从床头凳上赶走,自己坐下:“睁眼,喝药了。”
“我自己来!”怎么可能让人一口一口地喂啊!
殷晗从床上撑起身,忍着浑身的痛欲接过药碗,却被晏逢舒一根指头戳回了枕头上:“殷晗学妹,逞强不是好习惯。来,张嘴。”
简许狂笑出声。
啊,好丢人。放弃抵抗被喂完药的殷晗重新闭上眼,脸上一片安详。
“好好休息,我和简许就先走了。”晏逢舒挑了颗无核的蜜饯给年龄不到自己零头的小学妹塞进嘴里,看着小姑娘惨白的脸与额上的冷汗叹了口气,“操之过急,只会得不偿失。”
这可是她的切身体验。
门关上了。
躺在床上自暴自弃的殷晗没有睁眼,在药效与安神香的作用下神志渐渐昏沉,刀割般的痛楚也似云一样飘远。
所以说人的忍耐力是无穷的……都有点疼习惯了的感觉呢……
她这样迷迷糊糊想着,在下一秒失去意识,跌入黑沉的梦乡。
“教祖、夫人。”
看见庭院中负手而立的法门教祖与教祖夫人,晏逢舒与简许齐齐行礼。
殷末箫点点头,问道:“睡了?”
简许先同僚一步回道:“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嗯,辛苦你们了,回去休息吧。”殷夫人柔声道。
离开的时候简许回头瞅见教祖与夫人拾阶而上,他压低了声音跟晏逢舒说:“小学妹也姓殷。”跟教祖一个姓。
晏逢舒微微侧头,步摇上的翠珠落在耳畔:“就你机灵。”有些事不该点破。
“这次小学妹可收到教训啰~”
“嗯。”
绣着君子兰的手帕轻柔的擦去小孩额上的汗水,殷夫人侧坐在床头,手指顺过殷晗散落在枕上的发丝,压低声音道:
“平时见小晗都是束发,也难得见到她这样。”
殷末箫探过脉,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也不知道她有这一面。”
他与夫人还没有孩子,教门中的后进如简许等也无需他事无巨细的操心。唯一一个殷晗,虽然年纪小,但素来沉稳乖巧,教导起来毫不费劲。过重的防备心也叫法门教祖春风细雨般化去,小姑娘剩下的上进心让殷末箫教导起来颇有成就感。
就是没想到太上进了。
“没有伤及根底,但得修养几日。”
“吃一堑长一智,”殷夫人捏了捏殷晗的脸蛋,“小晗吃了这次的苦头,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睡梦中的殷晗感觉到脸上的触感,往被窝深处缩了缩,嘴里喃喃道:“妈……”痒。
然后那只柔软的手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再次安静下来。
“想父母了。”殷夫人怜惜地说道。
本来就没生气的法门教祖如今心下也只有叹息:“派出去探查消息的弟子没有任何收获,承锦不愿教门涉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只有殷晗了。可惜……”
可惜殷晗因为摔伤脑袋失忆了。而且就算殷晗记忆无损,承锦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复仇的漩涡。
“我不会放弃探查。”殷末箫闭了闭眼——他不会让自己的师弟夫妻俩不明不白的死去,留下孤女一个人在江湖情仇中挣扎。
“小晗心急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毕竟时间拖得越久,真相越难浮出水面。”
殷晗:……虽然但是,未来的师母你把她想的太好了,她真的只是想回家。但如果能为小姑娘的父母做些什么,她也乐意就是了。
不知道自己误解了什么的殷夫人为殷晗捻了捻被子,最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啊好乖好乖。”
如果以后有孩子的话,希望像小晗一样乖。
门再次轻轻阖上,给沉睡的伤患留下一个寂静的空间。
殷晗这一躺就是八天,每天两次法门教祖亲自下场的推脉治疗,简许学长化身讲师的一对一授课,还有晏学姐的不定时投喂。不能练武带来的空荡勉强与看书的轻松抵消,殷晗还是迫切的盼望着回归正常生活。
她的东西渐渐从宿舍转移到了殷末箫夫妻院落的一处房间里,看样子也是不会再回去了,殷夫人已经兴致勃勃地往衣橱里放了很多能让上辈子古装爱好者发出惊叫的衣裙。
素来懒得打扮的殷晗无数次欲言又止在殷夫人的注目下,保住了素净的梳妆台没有被侵占。
……衣服已经无法拯救了,但首饰太过贵重,她不能拿。
当晚殷夫人把玩着一支剔透的腊梅发簪,对殷末箫说:“虽然有预感小晗不会收,但还是有些失望啊。”
殷末箫扫过琥珀雕琢的精致发簪,提醒发妻:“绒花。”
岑娘素来喜欢孩子,对现在脆弱而乖巧的殷晗更是怜惜。但以殷末箫对殷晗的了解与观察来看,殷晗可以坦然接受能够偿还的、必须的好意,却会下意识拒绝她认为非必要的给予。
精巧昂贵的金玉饰品被小姑娘划为这个范畴,而相对便宜的绒花正适合这个年龄的姑娘,殷晗也不会过于抗拒。
小姑娘有这样的自尊心,殷末箫觉得甚好——至少这证明了殷晗知恩图报,虽尚欠磨炼,但打底的心性不差。
殷夫人眼睛一亮,次日殷晗便只能谢过长辈的好意,彻底失守最后一块阵地。
第九天恢复正常作息的殷晗在久违的晨练复建后向监护人郑重检讨了自己的过失,殷末箫不难看穿小姑娘冷静表象下的紧张与忐忑,也知道人是真正吃了教训了,不轻不重布置两篇命题论策就放人了。
殷晗领了罚麻溜地滚了。她喝着食堂热气腾腾的豆浆,感觉到了由衷的幸福——过去九天!每天早上都是月饼!这才是正常的早餐!
不过好歹在坏掉之前把月饼吃完了。
“小晗,这是你缺的课业,我列了个单子,喏。”文霓对大病初愈的同窗深感同情。
殷晗虚弱地回道:“啊谢谢了。”虽然瘫在床上的时候有补上课程,但没法补作业,导致九天后堆积了这么多,补起来也得花一番功夫。
文霓摸了摸小伙伴发髻上茸茸的梅花:“嗯还是打扮打扮好看,小晗以前太素了。”
之前一直都是一根发带把头发束一半,跟她们这些在统一制服外下功夫的形成鲜明对比。
殷夫人送的红梅绒花,确实很可爱,唤起了殷晗久违的少女心。她同样抬手摸过那小小圆圆软软的花瓣,让自己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
她俩没聊多久,文霓便回转自己的座位了。得益于简许隐形的强迫症导致他踏入教室的时间永远不快不慢踩在点上,学生们已经能很熟练地在他进入之前进入等待上课的状态。
殷晗转着毛笔盯着讲台上的简许,心想他上学的时候肯定也是卡点大王。
下一秒她就被点名了。
“殷晗,阐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走神被逮了啊。殷晗心中叹气,站起身,沉吟片刻后道:
“《唐律疏议·断狱·疑罪》释疑罪为:虚实之证等,是非之理均;或事涉疑似,傍无证见;或傍有闻证,事非疑似之类,法官执见不同,处断难明者。”
“于刑法设立之初提出的慎刑思想,在于客观存在的难以查明的案件。‘罪已定矣,而于法之中有疑其可轻可重者,则从轻以罚之。功已定矣,而于法之中,有疑其可轻可重者,则从重以赏之’。”
“与其错杀无罪的人,不如失之于不杀有罪的人。因为错放事后尚可纠正,错杀则再无纠正的可能。经常和长期错杀,足以导致法律本身土崩瓦解。两害相权取其轻,故宁失不经。”
现代法律的疑罪从无,刚学的时候自然写过有关论述,这个问题对来说殷晗不难回答。
只是熟悉的、冷硬的声音响起,少年变声前嗓音自带的清朗都抹不去言语中的执拗:
“若错放,罪人再造孽,死者何辜?”
啊,又来了,卫无私同学。
看着教室前起身的小少爷,殷晗有那么一瞬间眼神死,但还是轻车熟路地把话题带过——因为一旦辩起来,只会把课堂又变成一场辩论:“我只是回答问题,不足之处还望讲师指点。”
简学长别看热闹了。
“都坐下吧。”蓝衣的讲师面上不露声色,沉声让两人或是麻利或是不甘地坐回。
殷晗低头避过同窗的视线,重返教室的生疏在孜孜不倦贴着她杠的同窗一番熟悉的搅扰下消失无踪。她数着宣纸横七竖八的纹理,感受身体健康的脉动,用过去八天的教训写了一个字告诫自己:
慎。
戒骄戒躁,不可妄为。持平常心,得大智慧。
虽然好像有什么不符合社会主义的东西混进去了。
这是殷晗此世的学生时代,衬着雕花窗外轮转的四季,合着师弟由清朗转向低沉的反驳,讲师兼学长明目张胆的随时抽问,切开黑学姐的偶尔代班,在慎思堂徐徐缓缓地淌过。
春是粉桃簇拥,夏是白栀香满,秋是金桂簌簌,冬是红梅傲雪,混在一起,流成轻盈的青色溪流。
以至于多年后殷晗成为了法门的大师姐,而所有曾经的学长学姐逐一消泯在江湖浊浪后,她回首这段清浅作响的小溪,才理解了什么叫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今对冷坟,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作者有话要说:卷一就算结了,非常简短,下一章时光飞逝,离开法门初入江湖,彻底进入剧情……在大纲里还遥遥无期……(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