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时逢夜雨。
有马蹄声自南向北,声音愈来愈近。
一马先行,一马随后。
骑在前面那匹马上的,瞧身形应当是位姑娘。她头上戴着帷帽,瞧不清面容,身上的衣衫均已被雨水浸湿。
行至一个岔路时,那姑娘忽然勒住了马,停在了原地。后面的那匹马随即追赶上来,也在她身边停下。
马上的人出声道:“师姐,刚刚赶路时路过的那个村庄似有魔气,我们得赶快回去,禀报宗主。”
曲径点了点头,却扭头看向了另一边。她刚刚赶马时,好像看到有许多穿着宗门服饰的弟子往另一边去了。
如此大的雨夜,浩浩荡荡的一波人在离宗门如此远的地方以如此不寻常的方式出现着实有些蹊跷。
于是她扭过头对跟随他的师弟说:“你先回去禀报宗主,就说已将贺礼带给了杨宗主,请宗主放心。师姐有些事情可能要耽误一会,随后便会跟上你。”
马上的男子迟疑了片刻,道:“近日屡有宗门强者无故消失,尸骨无存的传闻,师姐你一个人实在太过危险,不若待我们回了师门,明日雨停了师姐你再过来。”
曲径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师弟关心自己她自然也明白,但修行之道本就不是容易之事,修行之人更不该耽于享乐,保留性命固然重要,但时局瞬息万变,若事事都以保全自己为前提,便可能错过了时机。
此事事有蹊跷,且事关宗门,她不能带着师弟犯险,但她自己明白,也许错过了这次,她便没有机会去挑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再来遇到这群人。
“回去吧。”她留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师弟,调转了马头,向着另一边追去。
不多时,曲径骑在马上便看见了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他们将什么东西围在正中间,急速行驶着。
马的目标太大,曲径便弃了马,带着帷帽诸多不便,她便干脆将帷帽扔到了树上。宗门养出的马是可以自己跑回宗门的,她自己则悄悄的跟在了那群弟子身后的不远处。
行了将近半个时辰,那群人的脚步却丝毫不见放缓。曲径凭借着自己对周遭地形的熟悉,推测出此时他们应该是在宗门的后山。
宗门的后山是块禁地,寻常弟子是禁止入后山的。曲径稍有迟疑,是跟还是不跟?瞧着那被弟子们围在正中间的东西,曲径还是决定跟上去。
不管有什么,也不能比这一群冒雨赶路的弟子更诡异。
又行了许久,周围的遮挡物渐少,雨势渐小,周围的视野都变得清晰。曲径便不敢跟的太近,又拉开了些距离,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跟着。
不多时,她便看那队伍在一处山洞口停下,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同那群弟子说了两句什么。
曲径瞥了眼那被放在地上的东西,就在她疑惑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那披斗篷的神秘人便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掀开了盖在那东西上面的布。
曲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上面是个人,还是个死人,且她还是认识的。
躺在那里的是风花雪月门四长老之一,雪长老——焦阳伯,他不久前才刚刚病逝,为何会出现在自家宗门的后山?
她自己便是从风花雪月门骑马赶路回来的,看这些人行路的速度,很可能是跟她同一时间从风花雪月门带了尸体出来。
眼见着那具尸体被众弟子抬进了山洞里面,曲径并未修行任何掩去身形的术法,也无法推测那穿着黑色斗篷之人的底细,不敢贸然前去,便先跳上了旁边的一棵树上继续观察着洞口的情况。
但雨夜之中,天本漆黑,声本嘈杂,要分辨洞中有些什么实在是太过勉强。
她稍加思量便打定了注意,记住位置,明日天明再来。
可她一转身才发现,就在离自己所在这棵树的不远处的几里范围内,不知何时竟已被穿着宗门弟子服饰的人团团围住,曲径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若是方才未曾跳到树上,此刻怕是早已经被发现了行踪。
等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那群人依然守着动也不动。
曲径心里忍不住吐槽,若是整个宗门上下的所有弟子都有这般的毅力,青山万里何愁不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
但吐槽归吐槽,实际上曲径现在的情境乃是退无可退。
若是这群弟子天亮之前能撤走便是最好,她可以呆在树上,一直耗到天亮。
但怕就怕在此处是后山,平常根本没有弟子会前来此地,所以即便天亮之后,这群弟子即便是不离开,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雨夜之中,他们的容貌都不太看得清,但是只认身形,却是一个眼熟的都没有,也就是说这群弟子很有可能平时根本不会在人前出现。
若是他们本就守在此地,那除非是等他们下次出去,不然她得在这棵树上待到地老天荒。但问题是她并未完全辟谷,且回来的路上似有魔族踪迹,此去风花雪月给新继任的杨宗主贺礼的事情也还需向宗主禀报,即便是有师弟代为传话,却也难保宗主会不会有什么别的话要问,她根本耗不起。
此时原本围在洞口的弟子已经全部散开到了四周,包围的圈子竟有逐渐缩小的趋势。曲径一眼看出站在最中间的人手中拿着的罗盘,四周的弟子全部跟随中间那弟子的指示而行动。
这是青山万里独有的勘查之法。
星罗盘本是用来勘查附近是否有魔族踪迹的,是后来才在众多弟子的配合下,逐渐衍生出了能人魔无所遁形的功效。
他们的动作全部井井有条,每一步都像是走过千百遍一般的熟稔。这些弟子行事虽然十分谨慎,但身体并不紧绷,神情也还算淡定,由此可知他们如今的一番行动,乃是例行公事,而并非是因为发现了她的踪迹而特意排查。
曲径心里愈发冷静下来,她看向了那山洞之处,又看了看周围树的分布。带着一些赌博的性质,她弓起身,小心翼翼的收敛着自身的气息使其不外泄,努力将自己的身体调息到最平和的状态。
待在现在的这棵树上,迟早是要被发现的,到时候被逮住了说不定都不会审问,很可能会直接被这群同门弟子乱剑穿身而亡。
虽然不知山洞之内究竟是何情况,但尚有喘息的余地,总也比现在随时都会被发现要来的好些。曲径当机立断,不如进洞中一搏,若是往好处想,即便是被人发现了,至少也弄清楚了山洞中的情况,倒也算是死得明白。
乌云衔雨,晚风惊叶。
曲径竖起双耳细听,落雨打叶之声最响之时,曲径便发动全身之力,稳健且快速的落到距离洞口更近的一颗树上,以此遮掩自己行动时所发出的异常声响。
在最近的一棵树上落稳后,曲径看向身后正在逐渐接近的众多弟子,确认自己没有被发现后,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小心且快速的向着洞口处有条不紊的移动着。
当离洞口只有一树之隔时,曲径缓住了脚步,稳了稳自己的心神。
雨丝浸湿了她的头发,细小的水流顺着额前的碎发,绕过她的眉眼,从下颚滑落。
她本有退意,但身处险境,心有犹豫乃是大忌。故此,不论前因后果,只有一往直前,才是面对此等境遇的良策。
曲径唤出佩剑,身姿灵巧的闪进山洞,在接近洞口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想法是:若今日不幸葬身于此,云舒怕是不肯同我一样斩杀妖魔,兴许到了年纪便会离开宗门,下山后,娶妻生子。
虽与她所愿不同,但兴许要比如今更能叫他自己开心。
山洞不过百尺深,只需往近多走上不到数十步,便可在诡异流光的映照下,将洞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曲径也曾听闻过许多宗门隐秘,所谓禁地,有时可能是天灵地宝上的一道锁,有时也可能是盖在陈年往事上的一块遮羞布。
曲径对这二者都没有探索的兴趣,她也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宗门禁地内所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在这山洞最里面的石壁上,‘生长’着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中间的空间不断扭曲,它四周的空气被挤压,撕扯,发出不甘的咆哮之声。它像一只巨大的困兽,被一道复杂而又华丽的阵法所封印,汹涌不断的魔气肆意冲撞着封印的边缘。
这魔气与曲径平日里下山除魔之时所遇到的魔气有着天壤之别,但追其本源,却又能分辨出几分的相似。虽尚不见黑洞内全貌,但可以预见,若封印被那魔气冲撞开来,只一个青山万里,怕是远不足以承担起它所带来的灭顶之灾,轻则殃及山下百姓,重则祸乱天下苍生。
黑洞正前方摆着一方祭坛,那雪长老焦阳伯的尸身正被放在那祭坛中间。他的四肢均已被利刃割开,体内的鲜血正随着阵法的纹路不断的涌向那黑色洞穴之中。
曲径主修剑道,对符文研究并不深,所以她只能看出鲜血的流入让阵法上的符文变得更加亮眼,这是符文被加固后会出现的反应,除此之外,再分辨不出其他。
曲径握剑的手紧了紧,她除魔卫道足有十年,满以为只要手中之剑一刻不停,即便无法除尽天下邪魔,但至少也算得上是——上不愧于天下苍生,下无愧于父母亡灵。
可是今时今日,在如此汹涌的魔气面前,一个人内心的愧疚之情,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祭坛面前正立着几名身穿宗门服饰的弟子以及那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此时那人已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兜帽,看身形和发饰只能断定是个成年男性,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了曲径,曲径也看清楚了那男人的脸。
剑眉浓密,双眼大而略显凹陷,两鬓的少许白发均被一丝不苟的挽在玉观之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青山万里宗门的宗主——蔚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