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逐上一辈子也是这样,一直蒙面示人,可他这一双眼睛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像百年未有涟漪的深潭,却不空洞。
上一世长倚灵的目光从未在谢逐身上停留过,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人对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怎么相处。
除了这个,长倚灵还在想,为什么能在这里碰到谢逐,他不是长奕的家仆吗?上一世的现在,他在干嘛?
谢逐只匆匆看了长倚灵一眼,捡起包袱,将金银装入其中,他没有正视长倚灵,出声问道:“自己能走吗?”
听到这话长倚灵才想起自己崴伤的脚,不过比起上一世魏永琰让人生生斩断她的腿的痛,这点痛实在不算什么。
但长倚灵转了个心思,弱手柔荑轻轻扶上巨石,嗓音轻飘飘的,“脚好痛,头也晕,兴许是方才磕到了。”
她想要试探一下这个日后人人闻之色变的暴虐帝王这个时期的脾气。
余光里只见本来颇古板威严的男人变得局促,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身体都有些僵住了。
长倚灵正满意地感受着男人的局促,就突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哨声。
她脸色一僵,这样极具穿透力的哨音,是长奕的人。
长倚灵抬头看谢逐,一扫之前柔弱姿态,她扬声快速问,“你要将我送回去吗?”
谢逐没有回答,眼里神色莫名,半晌,他开口,声音有些发抖,“公主还记得我?”
长倚灵绷着嘴角,一声不吭,不满意他的回答。
哨声此起彼伏,几乎各个方位都有,谢逐只能叹了口气,“二殿下已经包围了行宫方圆。”
二殿下,长奕,心狠手辣控制欲强,曾软禁过长倚灵半年。
长倚灵得到这个她早就知道了的答案,低落了神色,而下一刻她又听见谢逐说:“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吧。”
长倚灵朝他张开了手臂。
谢逐眼睛一直盯着地上,上前转身蹲下,一手提着长倚灵的包袱,让她上了背。
不用自己走路,长倚灵乐得自在。
蓦地,飞石夹带着黄沙朝谢逐打来,只听一记闷响,谢逐被结结实实击中了。
草丛里钻出来一个垂髫小儿,手里拿着弹弓叉着腰朝他们笑,“大哥,这次被我打中了吧!”
长倚灵见谢逐的小臂有一块微红了,可当事人只觉得是挠痒痒一般,也不和小孩计较,“小正,去采些跌打草来。”
小正这才看见他的谢大哥背上还有个人,看仔细了以后他挠了挠头,痴痴地看着长倚灵,结结巴巴地说:“好……好!我去。”
说完就窜进了树林里,不见了人影。
长倚灵觉得好笑,垂眼看着谢逐早已经红透的耳根,偏偏说话时还要使坏往上面吹气,她问:“你不在二哥殿内当值了?”
她记得谢逐虽然是家仆,但是没有卖身契,来去还算自由。
谢逐呼吸都变小心了,他回答道:“三年前就被赶出来了,后来一直在行宫附近……放牛。”
他才想起来,如果入夜了长奕还没找过来的话,那这位公主就要将就睡在牛棚了。
“放牛?可是你身上不臭。”长倚灵说。
谢逐身形抖了一下,最后一路无话把长倚灵背到了牛棚。
“公主请先将就一下吧。”谢逐说。
长倚灵却不觉得将就,自己被众星捧月的日子已经过去快一十五年了,她十四岁失去所有,半年后被迅速掌握权势的长奕软禁控制。后来二十二岁被送去和亲,路上被人劫持,辗转几次到了魏永琰手里,最后二十九岁被魏永琰杀害。
细想下来,自己竟是一直不曾有过自由。长倚灵念及此,看这个破旧牛棚就越来越顺眼。
小正灰头土脸地采了草药回来,然后就一直乖巧地站在旁边盯着长倚灵看。
长倚灵敷完药,还是忍不住招呼来小正,她用手擦去小正鼻尖上的灰,笑着问他,“小孩,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小正傻笑着也去摸鼻子,“姐姐长得好看。”
长倚灵被逗笑了,从旁边摸来自己的包袱,拿了一个金镯子给他,“诺,姐姐送你的,以后用来娶媳妇。”
小正见旁边避嫌的谢逐要转身了,就连忙收下镯子,“谢谢姐姐!我以后要娶像姐姐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谢逐回头很快,“廖正!”
长倚灵制止他,“小孩子嘛,没事。”
不远处山口有个戴头巾的妇女探头,朝这边大喊,声音中气十足,“廖正!滚回来睡觉啰!”
“姐姐再见!大哥明天见!”小正说完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小正一走,长倚灵这边就只剩噼里啪啦的柴火声了。
“牛棚上面还有一层,环境恶劣了些,公主要是不想待,我去联系二皇子那边的人。”谢逐说。
长倚灵拿木棍子划拉地,闻言侧头看他。
是了,谢逐三年前就离开了长奕那儿,自然也就不知道长奕得势后的做派,要是他知道长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会说出主动将自己送回去的话吗?
说不准谢逐现在还以为自己是赌气离开行宫的。
长倚灵敛了心神,将木棍往地上一扔,“夜里凉,我进屋吧。”
谢逐看着长倚灵走进去,出声告诉她,“那我在外面守着公主。”
牛棚内有个楼梯,连着上面二层,二层也只是铺了一些稻草和一床被褥,可长倚灵睡得很好。
魏永琰之前带她去过赌场暗道,去过草原斗兽场,去过妓院小馆,也去过百人一屋的奴隶市场。她早就不是之前娇贵的公主了,也更不是被长奕操控的木偶人。
这样的环境也能让她酣睡,她心里念着自己重来一次要破开困境,迷迷糊糊间就渐渐沉睡了。
在梦中突然又回到了九岁时她被困火场,时隔多年还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火场的一切,焦味浓烟,熏得人眼睛疼。
长倚灵咳嗽着醒来了。
原来不是梦,她往窗外看去,一片村庄都已经深陷火场,浓烟滚滚向牛棚这边袭来,烈火噼啪声里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叫。
长倚灵爬着起身,慌乱中脚又被扭到,她踉跄着要去楼梯口,刚一爬到那,她就愣在了原处,寒意攀缘至全身,只觉得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长奕穿着墨色华袍,身量高大,站定在原处,面目柔和地看着她。
“倚灵,下来吧,哥哥接住你。”长奕开口,声音是和长相如出一辙的温润如玉。
谢逐呢?长倚灵差点要问出口,但好歹是按下了这句话。
问不得,不问还好,问了长奕会杀了他。
“你烧了村。”长倚灵说。
长奕负手立在那,闻言笑道:“不用担心我,父皇不会怪罪下来的,贱民村修在行宫旁本就会影响朝天祭。”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长倚灵听得分明,直到现在她开口时还有不时的惨叫传来。
长奕还是浅笑,只是变了味,“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呢?”
长倚灵瘫软了下来,眉宇间浮现自责情绪——为了骗过长奕,她装出了这副模样。
如果是前世,恐怕她会信了这套,从此日日陷入梦魇,惶惶不可终日。
可她现在只会怪自己还不够警惕,要和这群疯子斗,得要时刻准备。
“火要烧过来了,哥哥来救你。”长奕上了楼梯,将长倚灵打横抱起。
长倚灵能感受到长奕说出这句话时有些得意,九岁那年那场大火长奕还是人皆可欺,只能在旁边看着大家围上去。
长奕脑子不好,早就在他幼时食虫饮泥水时就坏掉了。他喜怒无常,手段又狠厉,坏事做绝才爬到了现在的地位,除了对地位和权势的掌控欲,长奕还喜欢掌控长倚灵。
他不准长倚灵有其它感情,就连长倚灵对小狗小猫施加善意都会被长奕虐杀,然后第二天将尸体摆放到长倚灵的门口。
一直到后面长倚灵离开千朝和亲,长奕都未曾有一刻放过她。
等到了门外,长倚灵才知道这次为了寻回自己,长奕动用了多少人,浩浩荡荡。
目光处有一团不明物体,长倚灵看清以后直接偏头干呕起来。
是身体部位和内脏,滩在地上,旁边还摆放着几串珠宝。
但是长倚灵还是得去看,她得确认是不是谢逐。
辨认了两个头颅,不是他,是白日里那两个要抢劫她的流民。
长奕大手摁住了长倚灵的后脑勺,将她往怀里揽,“别怕,哥哥在呢。”
乱世之中,王朝也风雨飘摇,末代时总是会残暴异常,无人可指责,他们并不在乎史册会怎么写。
长倚灵白着脸被抱上了马车。
这辆车是由长奕亲自驱赶的,一路上畅通无阻,经过祭坛时长倚灵看见了远处有一堵高耸的黑墙——那是父皇为了朝天祭掩天人耳目修的,为了不使天人看见行宫附近的流民百姓。
长奕将她送回揽月宫,又喊了随行医官替长倚灵检查扭伤。
长奕做完一切就要离开,长倚灵喊住他,“你去哪?”
虽然自己不能关心其他人的下落,但是可以关心长奕的去向,也可以借此旁敲侧击一番。
“今日见了故人,现在去会会。”长奕说。
长倚灵僵硬点头,只能让他去。
……
和源宫外,谢逐被人扣押跪于地,额角有明显淤青。
半个时辰前,他突然惊醒,就发现自己坐在牛棚前。
脑中一段记忆袭来,补全了今日的所有事。
他回到了二十三岁这一年,昨日他还安坐于龙椅上,今天就又成了放牛娃。
而他前世一直费心想解救的公主,现在就在里面。
只是公主似乎不一样了。谢逐回忆着这一天的事情,公主似乎不像前世这个时期该有的性格。
“谢逐,好久不见了。”
谢逐思绪被打断,他抬头看向来人,“全坎?”
全坎一身侍卫服,一手摁住腰间佩刀,朝他点头,“你怎么被二殿下抓了?”
谢逐没说话,全坎和他也不过泛泛之交,见他不说也就没再管。
长奕走过来,步伐很快,全坎行礼,长奕抬了抬手就直接站定到了谢逐面前。
晚风阵阵,凉意几许。
长奕眯了眯眼睛,朝全坎伸手,“剑。”
谢逐抬头,眸子里带着狠意。
长奕嗤笑一声,接过佩剑,提着就是直指谢逐。
谢逐被人摁得死死,动弹不得,剑尖却停在了眼前。
长奕手腕一转,谢逐面上的黑布被挑断,落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长奕大笑,满意地将剑抛回给全坎。
全坎第一次见到谢逐的全脸,心里一惊,谢逐右脸竟全是坑洼疤痕,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一路延伸到了下巴下。
全坎打了个冷颤,背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这疤痕实在是……太恶心了。
谢逐清楚地看着在场的人的表情,尽管他上一世已至帝王之位,但脸上的丑状仍然会让他羞耻不已。
他攥紧了拳头,泄力了一样松弛下了身体。
“果然是你,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让公主多看你一眼吗?”长奕语气嘲讽,“谢逐……牛棚里没有镜子你总有尿吧。”
周围侍卫很配合地笑了起来,长奕显然很满意,勾唇环视了一圈。
长奕蹲下来扯住谢逐的衣领,“你救过宓阳又如何?你看看她记得你吗?当初你们围着她又如何,现在我才是她最亲近的人!”
谢逐和他目光交合,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被这个疯子缠上了,长奕说的每句话都能在他的雷区,只是有一点他似乎说错了,公主记得他,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公主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