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鸾一直是韦蒙的心腹大患。
十几年来,皮肉酷刑她是叫都不叫。常用的蛊,韦氏上下找不出一个与之抗衡的。太高深的蛊,反怕被对方操纵,得不偿失。
无奈只能将人送入万蛇窟。
妄想用时间和无边幽禁的绝望消磨她心性,迫使她屈服。
一开始,他将人关在万蛇窟整整三日,不送任何吃食。哪怕她依旧不肯服输,见她虚弱惨白也是极好的。可待他走下万蛇窟,看清那贼婆活生生吞吃着一条花蛇,冰冷的蛇血从她嘴角低落时,韦蒙心神巨寒。
他想不到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撬开这种人的嘴。
直到他得知那医女是巫医血脉。
南孟至今为止只有一个逃出去的巫医血脉,玉生烟之女。
这实在是天助他也。
西岚要那丹凤羽,他难道不想要吗?
若是能真正取得丹凤羽之奥秘,届时他们便不用为了采血不得不留着玉氏这样的心腹大患,他们便是南孟真正的,格蒙认可的血脉。
别说是南疆,便是大燕、西岚……
只要有蛊术在手,他哪里还需要再看这些人的颜色。
一晚才过,韦蒙便催着亲信韦邵,去万蛇窟看看情况。他让韦邵在送宁月入万蛇窟之前专门种下了十几种蛊,确保宁月能够不动声色,以久别重逢的外孙女身份,套出玉明鸾的话。
万蛇窟中,男子吹奏着专用的竹笛,缓缓爬下万蛇窟,他所到之处,万蛇避走,如同一柄小刀切开凝结的蛇海。足足走了两刻,韦邵才走到精铁特制的囚链下。
不过,不同以往老贼婆对他十分警醒。
今日他走得这般近了,铁链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再仔细一看,大骇。
贼婆前襟唇角竟全是鲜血,双眼半阖,好像是吐着吐着晕死过去。
十年来分明只吃蛇虫都还生猛得很,怎么现在吐了这么多的血!
韦邵忙将注意力转向着万蛇窟唯一的变数。
——宁月。
她的表情在竹笛声后便木木呆呆,韦邵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发生了什么?”
“她突然吐血,我也不知,可能是时疫。”
韦邵闻言立马后撤一步,遮掩住口鼻。
他都差点忘了这女的是从时疫堆里掳来的,身上指不定哪里带着时疫。
“她都和你聊什么了?”
“玉氏……我娘……丹凤羽……”宁月一字一字答。
韦邵眼前一亮,顾不得老贼婆半死不活的样子,忙把宁月拉近了一些问。
“她说丹凤羽在何地了?”
“说了。在南孟的禁地,只有玉氏血脉才能踏足的地方。但是再往下,她就吐血了。”
韦绍思忖着,老贼婆就算在孙女面前都说得这般模糊,也像是她的作风。多年用刑,只在玉明鸾身上受挫的韦邵才不相信一夜就能尽数得知隐秘所在。
不过,这再模糊之下也是多年来唯一的好消息。
他得抓紧上报才是。
韦绍走之前瞥了眼铁链之上,气息孱弱的玉明鸾,又看了看好端端的宁月,心中不免有些纳罕……
这疫病乃是西岚扶持南孟的重要条件。
南孟在这些年,按照西岚的意思,不断试验,一点点增加疫病中蛊毒的可操控性。但疫病本身依旧是六亲不认的东西,就连南孟自己这些年都在这上面折损了不少人,怎么这医女到现在都一点不曾中招……
“难道是因为是玉生烟女儿的关系?”
韦绍嘀嘀咕咕,没能注意在他走后。
吐了满襟的鲜血的玉明鸾和呆傻状的宁月于黑暗之中缓缓对视,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
“她真这么说?南孟的禁地?”
“确实如此。”
韦蒙欣喜之下,沉吟片刻。
“玉氏一族在这神山之上,只有山顶那间祖宗祠堂不准外人踏入,属于玉氏私地。但自我韦氏任族长,这祠堂早移作他用,改成了疫蛊试验之地。这些年人来人往,没见有什么特别……”
“罢了……你再给那医女再下一次定言蛊。随后便假意让医女和贼婆逃走,丹凤羽如此珍贵,老贼婆染上时疫,到了吐血,必是不能久活,死前定会让唯一子嗣取走,我们到时坐收渔翁之利就是了。”
韦邵颔首。“族长英明。”
就在韦绍带人预备退下,韦蒙门口后脚又有亲信来报。
“族长不好了,南寨送信来,说东寨被无妄楼一把火烧了,得了南孟所在。放言,三日之内必要攻入南孟!”
“什么?!东寨没了?”韦蒙刚刚才舒缓些的眉间又皱了起来。
“我就说不对劲,这献身计他西岚皇子吹得天花乱坠,还不是被人识破。无妄楼本来就行事无端,若那女子当真重要,怎可能为了区区名声就放弃她……”
一直被西岚压着一头,韦蒙早有不满,此刻放下霍桑再三强调的谨慎行事,男子粗大的指节扣着桌面,一下又一下,渐渐有了成竹,脸上浮现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既然他不要这名声,不如让给我南孟……速速给南寨传信,让我们的人继续造势。就说……东寨之殇,格蒙恼怒,时疫之下,南疆一家,岂容外族在我们的土地上行如此恶事。”
“然后给衣给粮给蛊,招拢一切能招拢的南疆人组成义军,无妄楼再能打能杀又如何,百个千个,这么多条无辜性命挡在我南孟之前,区区无妄又非大燕镇南军,能抗住几时?”
“噢!我刚好想到个口号,到时候就这么说——”
“诛无妄,护南疆,圣水赐福得永昌!”
亲信先是奉承,又迟疑着道。
“先前因那医女不要命的救人,惠南有些南疆人对这医女信任异常,不仅不信圣水,还学习医术宣扬医道,确能缓和时疫,怕是他们不会被——”
“怕什么!学医算什么?没了那医女带头,他们不过一团散沙。他们怎么会知道时疫之下还有蛊虫,当他们以为痊愈时,我们只需重新催发那些蛊……”
“哼哼,我倒要看看他们自己也病死了,还有谁要学医!”
亲信听着韦蒙的笑声,谄媚的笑下有一丝心寒。
那些染病的人不乏南孟自己人,没了利用价值便只能去死……
-
无妄楼发了召集令。
除了留在西岚的幽眇旗,其余六旗共一百二十人先后抵达南疆。人不在多,却各个是以一敌十的各中高手。
鸢歌蛊毒才解,知道廿七此举是为了营救小姐,拿起九连环大刀也要跟着过去。却被她无妄楼的“便宜师傅”马面按在了原位。
“你这身子冲到对面,人家小曲一吹,你这大刀最后砍得是他们,还是我们?”
鸢歌惭愧,被控制一事,她毫无印象。
具体缘由在庆汝绘声绘色地与她描述了一遍后,她恨不得钻进个地缝。
“所以说,你还是乖乖配合她们吧。”庆汝作为蛊师,一看到姚蓁留下的追踪蜂,便知道这一趟少不了她的存在。不过她倒也没什么怨言,毕竟那人狠话不多的楼主大人找上她的时候,实在开出了不少好处,复仇便是其中之一。
鸢歌在庆汝的示意下看向另一边,是前来议事的苏井。
宁月不在之后,其他惠南众医师只道呜呼哀哉,医道不古。是苏井站了出来,用宁月留下的笔记推断出了新的药方,以身试药,试出了成效,清除了时疫的表症。
是的,只是表症。看似她痊愈,但就和鸢歌一样。身体里藏着南孟未孵化的蛊虫,可即便控制得了她的肢体,南孟控制不住她的思想。
她联南疆女使们一起研究,不止从医道,还从蛊术,此法无论惠南医师还是信任南孟新信徒,都在骂她们白日做梦。可苏井的成功让她们记起,起初宁月让她们选择相信的,不是宁月,而是她们自己。
宁月教过,万物有灵,相生相克,即便是蛊也一样食人间烟火。
按医之理,也不过是一味药。
非要信圣水,非要觉得他们众人只能靠宁医师才能得到拯救吗?
不,他们该信的。
——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于这万千水火之中。
苏井望向主事的谢昀道。
“我知道留在惠南是为了我们安全着想。不过南孟以圣水迷惑人心,留在惠南,或许也会授之以柄。这一路上时疫依旧危险,还是带着我们,我们可以一边救治一边试药,并不耽误。”
苏井背后一众女使的拳拳真心,谢昀看得真切。
宁月救的不是单单时疫,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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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妄楼出发挺进南孟的第一日,便不出所料地遇到了反抗之举。
幽静荒凉的夜色下,暗中忽然冒出数十之众,趁着无妄楼众人就地休息时,胡乱从身边的竹篓里抓出各种毒物,扔向无妄楼众人。
扔完还义正词严,大呼口号。
“诛无妄!护南疆!圣水赐福得永昌!”
这乍一看动静不小,可但凡仔细点就察觉他们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拿出毒物时,十有二三还被毒物蛰到。
未曾出手,对面就有一两人倒下。
素来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的前锋勾魂旗:……
就算有人倒下,南孟的新信徒也没有畏惧之色,扔完蛊虫,他们迅速规避至山林隐秘处,时刻打算从蛊虫口下捡漏。因为他们都得到南孟的承诺,只要能诛杀无妄一人,便可得南孟大蛊师之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可与新信徒们想好的结果并不一样,整个无妄楼的营地没有一丝慌乱。
弯刀寒光闪过,大部分蛊虫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劈成了两半。这还不够,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从队伍中冒出,一脸心疼叫停后,手上忙不迭驱使数十黑蛇,将还活着的蛊虫充作了口粮。
这到了最后,无妄楼的队伍只有一两人倒霉中了招。
但中招的两人喊疼的时间都没有,队伍里又冒出几位女子,和喊口号的人穿得是一样的粗麻织锦,但她们神情可没那么狂热。看了眼咬伤的蛊虫类型,拿起随身准备好的竹筒放出一只蟾蜍于伤口之上吸取毒素,又敷上草药,没多半功夫,中招的人无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
一通忙活,又是埋伏、又是抓蛊的信徒们:……
更远一些,特意来看无妄楼吃瘪的南寨大蛊师:……
罢了,就不该对这些人抱有什么期待。
大蛊师掏出他早已备好的可远距离传音的骨哨,骤然一吹。
原本在草丛之中安静的信徒们忽然感觉肺腑灼热,喉间干痒,没有一会儿一个比一个震天响地咳了起来。
被夜袭也游刃有余的无妄楼众人听到这动静终于改了脸色。而苏井所带队的女使们则是对着咳嗽之声再熟悉不过……她们让无妄楼的人与她们换了位置,由她们训练有素地,在外围用苍术烧烟围起一个临时防护圈。
“救……救我!原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树林之中,一个已经吐得满脸是血的信徒蹒跚走出。
其实他们也曾听说过,无论是时疫还是圣水,都是南孟特意配之用以操控信徒的传闻。那是曾经相亲相爱的丈夫、父亲、弟弟,饮下圣水之后,却在南孟使者操控下,屠戮亲人。
如此骇事,南孟辩说是无妄楼为了分裂他们而刻意造谣。
他们便也信了。
可今日,他们先前还在为南孟拼死拼活。这里的每个人都喝下了圣水,理应痊愈的人,如今却再次犯了病……南孟给予的再多的虚情假意,在生死攸关这一刻终于让人看清。
原来,南孟从来不在乎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