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了一天一夜药汤的宁月熬过了中秋的寒症,却错过了任素素的离开。
虽然信得过明远镖局的声望和规矩,不过任素素终究是昏迷过去的病弱女子,听鸢歌说,严鼓马不停蹄地追在了后面,宁月才稍许松了口气。
“小姐对任姑娘还挺关心呢。”鸢歌见宁月醒来便问起了任素素,有些纳罕。
宁月不置可否。
她由衷地希望任素素在彻底看开后,能迎来一个更圆满的结局。
“比起这个,有件要紧事还没来得及和小姐你说呢。”
兴许是天寒,宁月这个月的寒症发作起来更严重了些,几乎听不太清外界事物。鸢歌见宁月神智恢复,才讲起发生的事。“给咱们带路的庆汝趁你寒症发作,我和廿七心思不及,偷偷溜走了。”
“溜走了?”宁月蹙眉。
这里只是靠近南疆,若没有庆汝,她要找丹凤羽可太费时间了。
鸢歌怕宁月误会,忙开口接下去。
“溜是溜了,不过她身上没钱,跑去偷人家钱袋。结果反而被人家抓了个正行,这庆汝怕扭送官府要见紫薇门的人,就又把咱们供出来,说只要不报官,这钱袋子可再赔那苦主一个。”
“所以?”宁月眉间一跳,小看了庆汝惹祸的能力。
“所以,今日这苦主找上门了,拉着庆汝要我们赔钱呢。不过这苦主可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要我们五十两银子,别说我们没有,有也不能给啊。”
鸢歌说起苦主,可脸上没有一点可怜她的迹象。他们身上本来就现钱不多,前些天在城中买药材,药材比昌城贵个五成,钱实在是不经花。
“他们人呢?”
“庆汝逃了我就退了她的房,借了店家的柴房关着,现在廿七看着。”
宁月手脚还是有些僵冷,不过已经不妨碍行动,她轻咳了一声吐出些浊气。
“带我去看看。”
柴房里。
庆汝脸上青青紫紫,似被揍得不轻,又五花大绑着,一脸嫌自己丢人地窝在角落沉默不语。她边上立了个麻衣粗布的姑娘扯着五花大绑的麻绳,身上衣服倒是干净,洗得发白,就是意外地冒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她却不觉,只是颇为不耐烦地盯着眼前带面具的男子。
她跟衙役学过些拳脚功夫,可在这男子面前完全是雕虫小技。
可这男子也没有仗着武功欺人的不要脸,就这样看着,好像在等谁。
“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这女娃你们再不赎她,我可真送官府了。我家可是惠南城世代仵作,巡卫司我可熟了,去了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可话出口却有远超年龄的泼辣,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宁月听她自己都用一个赎字,可见她自己也知道她在坐地起价。
就是依仗庆汝的态度,赌他们这行人不敢见官。
“是我们的人给姑娘添麻烦了,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宁月踏进柴房,一开口,柴房里的视线都转到了她身上。
谢昀率先几步一跨,走到宁月身边。
“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无碍,早习惯了。”
“原来是在等你发话。”眼见这不好惹的护卫一跑到白衣女子身边,柔声询问,泼辣姑娘眯了眯眼,有些意外地摸清了这一帮子人的主心骨。
“我姓苏,苏井,你既然都清楚始末,便掏钱吧。”
“不知庆汝偷了姑娘多少钱,我们照价赔一份可好?”
宁月按住谢昀预备掏钱的手,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脸上也没写着冤大头几个字。
偷偷竖着耳朵听的庆汝心里清楚宁月节俭,一看就没多少钱。要是因为讹得太多,她被送紫微门也太不划算了。
马上插嘴道,“没多少,不过二两银子,宝贝得要死。”
苏井眼睛一瞪,庆汝感觉青肿的眼眶隐隐泛疼,双唇一抿不再说话。
“我这可是救命钱,若是我家人因她而病死怎么算!”
宁月见苏井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是何病?我也是医师,不知姑娘这钱是要买药还是求医,说不定我能帮上忙相抵。”
“就你?”苏井瞧宁月一脸自己也是病秧子的模样,一百个鄙夷。
“你这人!我家小姐在蓬莱也是有口皆碑的神医——”
看不得自家小姐受气,鸢歌气冲冲怼道。只是说到一半,被宁月扯紧了袖子。
说神医,实在夸张。
谁料苏井却似听说过蓬莱神医这几个字眼后的传闻,变了脸色。
对着宁月上下仔细打量。
白衣……簪花……腰间有一串铜板铃铛……
还有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护卫。
真是她?
“你姓宁?宁月?”
“是。”宁月不知道南边竟有人认识她。
其实这也是先前蓬莱那一批侠士的原因。有一批侠士因伤轻提前走了,其中便有几个南方的侠士回乡,把蓬莱一行当了谈资。将宁月一手医,一手蛊的神奇好一番添油加醋。
在传闻中,宁月赫然已经是一个活死人肉白骨的真神医了。
“你真愿意出手?诊金药钱可都是你出啊!”
苏井狐疑,可实在事出紧急。
如今关卡都设到了城门外,风雨欲来之势昭然若揭。虽然官府并不言明是因为时疫,可城中药铺价格一日贵过一日,五十两就算买了药也不能保证家人马上好转,还不如让这女神医试试。
宁月点头,也看出苏井对病情的支吾。
不过身边有廿七,她倒也不怕有什么意外。
“那好吧,那你们随我来。”
-
苏井的家很偏。
而鸢歌认为,这不能称之为家。
宁月一行人抬头望见,苏井推开的大门匾额上题两个大字。
——“义庄”。
早就习惯这种目光的苏井满不在乎,只把抓着庆汝的麻绳在手上紧了又紧。
“事到如今,后悔了?”
一脚踏进义庄里,已经能闻到淡淡腐臭味的庆汝才是真的悔不当初。
她是深夜里从客栈溜出去的。
想着搞点路上盘缠,就盯上了夜里一个人出来活动的女子。彼时苏井推着板车,一脸勤勉认真的模样,庆汝只当她是起早卖菜的,一点也不在意。
现在想想,没点本事谁家姑娘大半夜孤身出现在偏僻小道上啊。
她用新抓的毒蛇想趁乱偷钱,没想到这女子是一点都不怕蛇。
不仅不怕,她一看到蛇还能认出来是她南疆的手法。
把蛇捏住七寸一丢,抄起板车上的棍奔着不远处的她就来了。
哪个好人家的蛊师跟人比拳脚啊,三两下她就被打服了。
打服了不说,看清那板车上盖布下的“东西”,她才是真的吓了一跳。
——全是死状惨烈的尸体。
和这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场面想比,她那条小毒蛇确实不够看。
“走吧。”
早见惯生死的宁月只是有些惊讶,城郊的义庄一般都是用于停放一些暂无处收敛的尸体或棺椁,就算是仵作之职,也不该以此为家。
义庄占地倒是不小,因苏井在这里生活,也收拾得如同寻常人家,并不如常人以为的那么阴森恐怖。院后冒着一缕炊烟,似乎在烹煮什么,却没有任何饭菜味道,只有淡淡的腐臭味漂浮在空中,不明显地提醒此处的不寻常。
鸢歌和庆汝没打眼就看到尸体刚松了口气,却听到一连串的咳嗽和喘气声,又觉得头皮发麻起来。
那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这可像不是寻常小病啊……
苏井看着一伙人都跟到了这儿,应是真心,把绳子交给鸢歌,只拉着背着医箱的宁月往里间走。
“小姐。”鸢歌担心,就要跟上。
苏井却冷淡,“你硬要跟进去的话,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
宁月听出点什么,拍了拍鸢歌的手背,又看了眼廿七。
“没事,看病而已,我进去就行了。”
宁月随苏井走了几步到门前,苏井摸出了一个白色的三角布巾让她往脸上蒙。她自己也蒙了一道后,掀开几道用厚被褥做的门帘后,宁月才看到躺在床上的病人,们。
这是一个通铺,躺着两名男子。
一名年纪大些,约莫五六十,另外一个估摸也就十几岁。
相同的是两人都面色蜡黄,目眶凹陷,气虚无力,裸露在外的皮肤各处都能看到明显的血斑淤块,有的大如掌印,有的鸡蛋大小,时不时还伴有重咳和急喘。
“时疫?”宁月早有猜测,如今望了一眼便知是八九不离十。
苏井瞧宁月镇静的模样,心中的不安放下了些。
先前之所以她要那么多钱买药,并非贪得无厌。而是城中的医师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自从知道时疫的风声,愿意出诊的就少了。她只能想法子买些名贵些的药材,希望能生用。
“小井?你怎好带外人来?快让她出去!咳咳——”
躺在床上的老人还有些意识,眯着眼看见宁月对苏井有了责怪之意。
苏井皱着眉,她脾气冲,可是家里人脾气确是一等一的正直和气。“阿爷,这病拖不得的。今日我不请人来治病,难道要我明日将你们一块收敛火葬了吗?”
这话说得不好听,不过也是实话。
疫症从南疆爆发,一步步传过来,听说南疆那里的重病之人是头天染上,第二天便气绝身亡。
到了这惠南,这病虽没有传得那么凶猛,但惠南城外的几处乡里相继开始有人发病,虽然死的人不多,可惠南邑令怕传到城中,就让作为仵作的爷爷和阿弟去城外顶着官府的名字,来回运尸焚烧。前日不幸染上,今日就已经下不来床,整日昏昏沉沉了。
可运尸的工作还是得要人干,不然尸体堆积无人管,时疫爆发得会更快。苏井就算是女子,就因为肯干这脏活累活,衙门里的人也就默认她这个女子能顶着仵作的职名,出入惠南城外。
“宁神医,上手吧。”苏井假装自己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若是这天下泰平,她自然也不会做这诈人的事。
可偏偏世道不公,那她只能选让她珍视之人活得更好。